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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面前這個人是古怪的。

  因為他神色間有喜意。

  雖然歡喜得很扭曲。每根皺紋都似在痙攣,將整張臉的走向都搞亂。仿佛餓極了給他一碗陽春麵,或者,溺水得救了。

  他大笑——搶我戲份,一邊喃喃:“這就好,這就好。”乾淨利落起身,在我面前丟下一張萬元大鈔,匆匆離去。

  我揀起鈔票,一躍而起,尾隨上去:想活,我懶得讓你繼續活,想死?就偏不給你死,哼。

  這是地鐵站,不過他並沒有上地鐵,從另一個出口又上了梯。我慢悠悠跟著,不擔心他會注意到我——除非他是獵人出身,不過獵人也鬥不過好狐狸。

  在街道上站著,他掏出一個很舊式的電話來,放在手裡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不曉得幹什麼,要說戀物癖吧,你也去愛個新款一點的呀。

  他和該舊款手機親熱了一陣,大概覺得興味索然,叫了計程車,疾馳去,在我眼帘里消失,但是我不擔心。無論他去哪裡,都翻不出我追蹤的手掌。

  狐鬧(6)

  何況他去的地方那麼醒目,飄到空中,抬眼一望就望到了。

  那是東京鐵塔。

  全世界第二高的鐵塔,有日本最高的觀景台,樣子古怪呆板,充分顯示了日本人一根筋拉到底,斷了就完蛋的狗屎性格。此時這位神神道道的中年人,正俯身向下面看,手腳都在輕輕顫抖,哎,自殺方法很多選擇嘛,最近出了不少指導書圖文並茂,奢侈一點的有極品清酒浴缸水底割脈法,熱鬧一點的有最貴夜店大吃白食被亂棍打死法,難度高的有美國樂透大獎一鍋端後腦溢血猝死法,簡單容易,工具隨手可得的有木頭板凳大力抄起自拍頭法。跳樓實在是已經非常非常out了。本來穿衣服是很個人的事,你披掛一身古董我都不怪你,自殺這種人生大事,隨隨便便就太不負責任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既然我那麼負責任,當然不會錯過在空中一把抄住他——在他用一個無比笨拙的前滾翻姿勢翻出欄杆之後,才掉出十米,就被勒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點上了。該仁兄十分迷惘地抬起頭,四處看看,大概是想:咿,地獄還是很亮嘛?我一點都不疼呢,下輩子不高興可以多死兩次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我笑得見牙不見眼的一張大臉,在他周圍得意地晃來晃去。

  然後他就鬼叫起來。

  人類真是怪東西。你剛才跳出去的時候怎麼不鬼叫?死都不怕,我長發飄飄,衣著入時,體健貌端,皮膚光滑,怎麼就把你嚇到這個份上了。

  正憤憤不平,忽然發現自己的屁股怎麼在眼睛底下,翹翹的挺好看,但長錯了地方吧……仔細觀察一下,啊,原來剛剛從空中俯衝下來接人的時候,身體扭動太過劇烈,前後反了……

  自己傻笑兩聲,扭扭又把身體扭正,我把這個倒霉蛋挑著,輕輕落地了。

  他癱軟在地上。

  被我踢一腳,“叫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嚇出了神經官能障礙,他拼命張嘴,湧出的卻只有白沫。日本人就是這麼不乾淨,人家受驚了暈過去,多高貴,你就只會糟糕環境衛生。我乾脆踢多兩腳,手一抬,他西服胸口袋裡一個錢包和那部舊手機跳到掌心。錢包里沒什麼鈔票,倒有好幾張照片。我興趣盎然地拿來看,都是給一個女人拍的,而且不是普通女人,是個藝妓。白森森可以當宣紙用的臉,濃妝艷唇,穿極華貴的和服,神情在七八層粉下看不出來,眉宇間卻自然而然流露出高級藝妓矜貴的淡漠。

  我蹲下去看他還在那裡哆哆嗦嗦裝嬌嫩,乾脆掐住他人中使勁一掐,他嗷嗷就叫出來了。望著我在地上縮成一團,不時抹自己眼睛。哎,抹你個頭啊,老娘屁股已經長回去了。我說:“這女人是誰啊?”

  他驚歸驚,過半天定了神,回答得倒很有骨氣,“不關你的事。”

  什麼?不關我的事?只要在下願意,不要說你,連你生出來的兒子都關我的事。

  生平最討厭這樣磨唧的男人。懶得跟他扯,我把手放在他額頭上,閉上眼,直接看進他的腦子。

  照說日本人頭腦簡單,一點不假,這樣他心通的勾當,我有事沒事,在全世界也干下不少,乃是生平所知道的最快學習法。上次在中國青城山遇到一個老道士,乘他睡覺,通了我一宿才把他腦子裡東西過個大概,另一個是少林方丈,也內存強大,不過全部是高級別的生意經,佛法半點欠奉。而眼下這位,一秒就掃描完了。順手我給他個暴栗,“靠,這麼豬頭的說法你也信?”

  他一愣一愣地看著我,給嚇出來的鼻涕眼淚縱橫交錯,好嘛,還講究,不捨得用那破西裝的袖子,鄭重地摸出了一包紙巾來擦,仔細一看,紙巾上印著好大的艷女裸相,乃是新宿街頭夜總會見人就發的宣傳品……賤人啊。

  我才在他腦子裡看到了什麼:話說此小不點上班族,每天牙齦出血大便乾結,過著上不出頭,下不墊底的尷尬生活,偶爾一次跟大老闆去應酬,遇到了銀座身價最高的藝妓,一見傾心,神魂顛倒,哈喇子都流光了……當天晚上他大做美夢,居然夢見該藝妓小姐款款前來,對他訴說兩人前世有過一段驚天動地的孽緣,這輩子還要繼續……

  換了我認識的中國人,做了這樣的夢,早上起身大笑三聲,刷牙滾蛋,兩分鐘也就不記得了。只有這個腦子裡只有一大團狗屎的兄弟,當即奉為佛旨綸音,一溜煙再去銀座,結果藝妓小姐願意與否先不說,首先她的贖身費用,就要他不吃不喝艱苦奮鬥七八十年,臨死把器官都賣光才有點盼頭。

  狐鬧(7)

  按說他該死心了吧,他不噢,他居然跑去花光所有積蓄買了一份巨大的人壽保險,受益人不用說是誰了,等待期一過,他就決心製造一個完美的意外死亡——在東京鐵塔。

  這番情事,怎一個豬字了得。

  我把他拎起來,一頓足再度跳上東京觀景台,懸他在手,下臨深淵,我說:“確認一下,死不死?”

  他臉色煞白。自殺的人,最煎熬的就是最後一步跨出那時刻,如果上帝悄悄規定:吞槍自殺連扣扳機十八次,跳樓之後還會彈回來兩下,我擔保自殺率下降百分之七十。

  不搭話,我搖多幾下,“快點快點,死不死?”

  他翻著白眼,猛然我手指一松,哇,好看啊,那張臉瞬間血色褪盡,嘴唇都是灰的。我一垂手又抓住了,“快點說,到底死不死?”

  我玩得正高興,眼角忽然一閃,有一條黑色身影,快訊無倫,從鐵塔背面躥過來,僅僅依靠手指在塔上一搭一觸,彈跳的距離已經十分驚人,轉眼到了我身後。

  笑嘻嘻的。

  拍拍我,“小狐狸,你在幹嗎呀?我在那邊山上,老遠就看到你了。”

  是豬哥這個死人頭。

  我沉下臉來,把手中那人望空一丟,轉身就走。身後豬哥和那人一起哇哇大叫,聲音也在急速下降,不過“砰”那一聲始終沒傳過來。以獵人之能,多半是把他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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