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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驚覺已有八年未能見到她了。

  他從未想過當一個君王,那身世之謎與千鈞之重的囑託,他始終小心翼翼的藏起來,只願她能無憂無慮相伴左右,只是到底還是隱瞞不了她。

  八年前她離開後,從此,他的臉上便失了笑容。

  那本是他生平所下的最痛悔莫及的決定。

  那些支開暗衛的小把戲,還有她極力隱藏的難過,他又豈會沒能瞧出端倪。

  他太過了解她的固執與任性,為了留住她,他甚至想過命人禁錮住她。

  可她卻說,她不願意。

  她不願意為了陪在他身邊委曲求全,過著偷偷摸摸暗無天日的日子。

  他在登基之後快馬加鞭趕到城外,在看到她的背影時,多麼想要上前相擁,同她並肩而去。

  他瘋了一般追上前去,卻看到她微微抬頭看著天空的楓,慢慢閉上了眼。

  宮中仍有無數勾心鬥角等著他,他委實不忍再一次拉她捲入那些她最厭倦的風波中。

  剎那間,他想,也許放手,讓她自由自在的翱翔,才是對她最好的選擇。

  哪怕從此他一生孤寂,成為史上最孤寂的帝王。

  他沒有立後立妃,這其中艱辛旁人莫能知曉。他立先皇之子蕭奕煊為太子,彼時時局動盪不堪,太子年幼,為其穩固,他致力整頓吏治,將朝野頹靡之風整頓一新,而後撫治四海,終得民心,當滿朝文武皆忠心臣服於他時,再也未有人敢提半句立後一事。

  那時距她離去已過了五年。

  這之間,他派人尋了她很多次,始終杳無音訊。明鑑司主事陶淵說,她沒有動用任何明鑑司的勢力,天大地大,根本尋不到她的蹤跡。

  他始終記得她說過,待他朝大權在握,四海昇平時她會回來。

  他常常會回到他們的公主府,獨自躺在那片賞星的糙坪上;他也會在她喜愛的酒樓茶居徘徊,無數次看到與她背影相似的女子,卻在她們回頭時一次次嘗盡失落。

  直待那一夜,在與大梁一役的慶功宴後,他邀大將軍陸陵君信步閒走。陸陵君告訴他,說看到了她。

  他一時竟語無倫次,直問是在何處所見,何不將她帶回來。

  陸陵君沉默許久,說道:“臣是在遼北的糙原傷見到她的,她……還是那麼有本事,帶著整整一大隊商團去賣絲綢買馬匹。”頓了頓,“只是,她已有了夫婿和孩子,他們……看上去很好,臣……便也不敢攪擾她。”

  見眼中的亮光湮滅了,見他不願相信,陸陵君說:“當年臣甚至埋怨怪過皇上放她離走,時至今日,臣只盼皇上能夠放下執念,莫要陷得更再深了。”

  那夜是他登基以來頭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寢宮空曠冰冷,月寒沁入心脾。

  他搖搖晃晃的到了宮牆的最高處,京城的繁華璀璨近收眼底,除了自己的衣裳獵獵作響,其他的喧鬧聲都離他太遠太遠了。

  他下意識回過頭去,身後是皚皚白雪,廣闊無垠,空無一人。

  那一刻,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明明希冀她能幸福,唯恐她會孤獨,何以此刻,他卻心如刀割,甚至升起一股憤怒之意揮之不去。

  自那起,他再也未有派人去尋過她。

  他也想過嘗試以情忘情,然而,饒是那些朝臣進獻的美人多麼傾國傾城,在他看來都不及她萬一。閉上眼,唯能記起他對她的那句承諾:此生只有她一個妻子。

  他終究是忘不了她的。

  海浪輕拍,濕漉漉的風拂在臉上,將他從回憶里拉回了現實。

  一道曙光點亮了東方的瑰色,再往前,就是淮水以南的都江鎮了。

  船的主人董荀已年逾半百,見他獨自望海,邀他入艙飲茶閒聊。見他抬袖時手腕有道長長的傷疤,董荀說:“此傷,似乎是長槍所傷。”

  他道:“這是三年前與大梁一戰中所受的傷。”

  董荀訝異:“不想兄台竟是從軍之人。”

  他淡淡一笑。

  三年來,他御駕親征過兩次。雖遭到了滿朝文武的極力反對。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此舉是為了徹底驅逐外敵,還是為了讓自己置身於戰場,拋卻一切無妄相思。

  兩戰皆是大獲全勝,大慶軍師不僅將梁國徹底驅逐邊境,更開拓了全新的版圖。

  只是第二次他受了太重的傷,敵軍在劍上淬了毒,幾欲要被奪取性命。

  他也不知自己昏厥了有多久,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發覺他已身處寢宮之中,臥榻邊上年輕的太子握著他的手睡著了。太子見他睜開來欣喜若狂,告訴他他已昏迷了近兩個月多,太醫們說若他熬不過今夜只怕便再也醒不來了。他正要張口說話,太子又道:“您不在的期間,朝中一切妥善安穩,煊兒沒有令皇伯父失望,好容易熬過此劫,您莫要再勞壞了身子。”

  太子的眼底閃著與年齡並不相符的成熟與從容,他靜靜看著太子,見太子欲要傳召太醫進來,他拉住了太子,輕聲道:“不,告訴太醫,朕沒能熬過。”

  太子不可置信的望著他,他虛弱一笑:“煊兒能做的很好,本當多陪陪你的,只是皇伯父……是真的累了。”

  他的葬禮甚是浩大隆重。他自己自然未能親眼所見。選擇死遁離開,是他此生最放縱自己的一次決定,放縱過後,他甚至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漫無目的一路南下,有意到了他曾經住過的廣陵小鎮,只是物是人非,桃花依舊。

  直到漂泊至此,這茫茫大海,時光漫漫,仿佛凡塵俗物也隨之曠遠。

  “宋公子?”聽到董荀輕聲叫他的名字,他才恍然回過神來。宋郎生,已有八年未用過這個名字了。

  他不願過多提及過往,董荀亦不再多問,此時船抵達海港,董荀見天色已黑,下起了微微小雨,便盛情邀他到自己的莊園去暫住。

  馬車緩緩而駛,莊園外牆環護,綠柳周垂,宋郎生出口道:“不想董先生的家宅竟如此雅致。”董荀謙道:“都江這一代的產業乃是老夫的女主人所有,老夫僅不過是代為看管。”

  他心中微微訝異,這董荀在江南可謂富甲一方,從不知他背後另有主人家,竟還是名女子。

  細雨綿綿,行人紛紛,小鎮雖與京城的喧鬧繁華不能相論,卻是古樸祥和,安寧舒心。

  馬車至莊園門前,董荀在前引路,他撐開傘徐徐步入,綠樹掩映之中,奇花爛漫,一帶清流,自石隙瀉於佳木叢中。

  眼前一派清麗之景,令人倍生熟悉之感,情不自禁再進數步,但見流泉撥動清韻,白玉為欄,環繞池沼,魚躍而起。

  腦海中乍然迴響起她昔年在廣陵的閒笑之言:“阿生,待有一天我們有了很多很多錢,定要換大大的宅子住……”

  他忍不住白眼,“就我們兩個人,住那麼大做什麼。”

  她嚮往道:“在院子裡種花啊,尤其是棠花……從前公主府種不了那麼多,柳伯說花太多了招蜂引蝶……可我偏喜歡住在花園裡……喔,但是還是想要府里的大湖,裡頭養好多好多魚,這樣我們就可以隨時想吃魚的時候釣上來就好了……”

  “你親手養的魚只怕你捨不得吃吧?”

  “……這樣一說好像也是……”

  他忍不住問:“還想要什麼?”

  “啊?你有在聽啊,唔,還要種楓樹,到了秋天我們就帶著我們的孩子在樹下盪鞦韆,和孩子說我們的故事啊……”

  他霍地回首望去,這花園中竟種滿了海棠花,株株朵朵,皆是她最愛。

  董荀見他停下,問道:“公子?”

  他呆怔了許久,顫聲問道:“院中可種有楓樹?”

  董荀稍稍訝異:“栽在前院,公子如何知?我家女主人極愛楓樹,當年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話未說完,他便搶身奔往前院而去,繞過廊角時,但見蒙蒙微雨中,楓紅的樹影蕩漾在湖面上。

  一縷淡淡的風帶起一片楓葉,旋轉在空中,他伸手接住,憶起年少時的她笑著,雙眸閃爍如星:“你,聽過關于楓葉的傳說嗎?傳說呢,在楓落下之前能接住的人會得到幸福,若能與心愛之人共睹千百楓葉似雪飛舞飄落,兩人就永遠都不會分開。”

  他一步步走往前去,樹邊的鞦韆被風吹得輕輕搖擺,仿佛一切令人魂牽夢繞的過往如浮光掠影,一花一葉,一楨一楨,清淺彌散。

  待近到鞦韆旁,但見支撐的木樁上刻著:梅花雪,梨花月,總相思,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

  他顫著手撫上那熟悉的字跡,眼中的淚越積越多,至此,再也按捺不住的決堤而落。

  是她,他知道是她。

  此時董荀已趕了上來,見他如此黯然傷懷,卻是大為所惑,“公子……可是有哪兒不適?”

  他背著身將臉上的淚摁干,道:“這院子與在下昔日故人的宅邸頗為相似,在下一時觸景傷情,倒是令董先生見笑了……”

  董荀失笑道:“哪裡哪裡……”

  他問道:“不知這莊園的主人可在府上?在下前來,自當親自拜訪才是。”

  董荀搖了搖頭道:“數月前夫人忽攜小姐外出,期間一直未曾回來過,老夫亦是在收到夫人的信後方才前來代為看理,公子大可不必拘禮於此。”

  聽到“小姐”二字,想起陸陵君說過她已有夫婿與女兒,他心中一黯,“既如此……”他原想告辭,可心中卻仍有千萬個不舍不願,他至少想要看一看她的夫婿生的是何模樣,待她可好,何以她已然成婚,還要在鞦韆寫上那首屬於他們的詩。

  他猶豫再三,終問道:“不知……這家老爺可在府中,在下……”

  董荀微微一笑道:“我家夫人素來瀟灑獨身一人,府上並無什麼老爺,這鎮上的人皆是知曉的。”

  他渾身震了一震,“獨身一人?怎,怎麼會?四年前,還有人在糙原看到過她與她的夫婿……”說到這裡,他忽然噤聲,董荀道:“公子是夫人的舊識吧?”

  見他一時無言,董荀又笑了笑,“公子自入莊後卻是諸般異態,老夫要連這都瞧不出門道,倒是白活了這麼大把歲數了。四年前……夫人確實帶了小姐去了糙原,若老夫所料不錯,那‘夫婿’多抵老夫那小女貪玩所扮的……不過,小姐,倒確是夫人的親身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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