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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應。
我撫著自己沉甸甸的心,呆呆看了他良久良久,久到連我自己滑下眼淚都未曾發覺。
我守在他的床邊,靠在椅背上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我也不知我睡了有多久。
只是乍然醒來的時候發覺身上披著一件男子外袍,而床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門外隱約有人在說話。我反手將衣袍放在床上,緩緩踱至門邊,順著門fèng望見外邊有幾個身著鎧甲的兵士跪在聶然跟前,當先那名老將顫著嗓音道:“少主……梁軍已敗走西境……只是我們的大軍……”
另一個老將哽道:“聶將軍他們也都……少主,如今,只剩下我們,只剩我們了……”
聶然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神情,他的背影猶如一尊雕塑,紋絲不動,那名老將抹淚道:“少主,不,不必喪氣,屬下已在江邊備好了船,大可渡江遠離慶兵……少主,我們還有兵符,還可以籠絡北境的前朝舊部,一定還能東山再起,少主,只要少主還在,少主就是大周的希望……”
聶然沉默半晌,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陳將軍所言極是。你們先行一步,待天色一亮我自會與你們接應。”
那幾名老將士走了之後,聶然就不聲不響的靠坐在門邊,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緩緩推開門,聶然循聲抬眼望著我,“把你吵醒了?”
“……沒,我是看你不在……所以……”我心中一片凌亂,想起他昏睡時喚我“和風”的模樣,與此刻冷靜疏離簡直判若兩人,我吶吶道:“剛才……”
“嗯?”
“你在睡夢中時……曾迷迷糊糊地……問我……”
“問你?”
“問我……我們這是在哪兒……”我試探地看著他,“你想不起來了?”
聶然蹙眉想了想,搖了搖頭,“許是我受了傷,神智有些不清,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看著他,他的神情不似作偽,遂點了點頭,在他身旁坐下,“你的傷……好點了麼?”
他道:“嗯。”
我正不知該如何繼續話題,腦子正在空白中,他和我說道:“澤州城保住了,陸陵君也還活著,你可以放下心了。”頓了頓,他轉眸看我,見我毫無歡欣之意,“怎麼了?”
我低下頭,發覺自己的手竟在微微發抖,“梁軍攻境,朝廷大軍趕之不及,京師自顧不暇,難道你不應趁此良機直搗黃龍?為何?為何要趕來澤州?”
他緩緩道:“到了此刻,這個問題於你而言,又有何意義?”
我道:“有。我想知道答案……我想知道,是因為你們擔心最終被梁軍坐收漁翁之利?還是這也是聶光的計謀之一?或者……”
“因為你在。”他毫無預兆的答道。
眼前的一切瞬間恍惚模糊起來,然後漸漸清明,月光映出聶然深海般的眸色,“因為你在澤州,所以,我要救你。”
我呆呆的看著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聶然,我不值得你如此對我……”
“值得。”
這句話,如此耳熟。
與煦方初遇那年,我曾在村中怒叱煦方,告訴他我的真心不在他身上,他也和我說過一樣的話。
可這溫煦之言,此刻卻如刀子一般剜著我的心,我對上了他的目光:“你……”
他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聲,“騙你的。”
我不明白,“啊?”
“公主。”他道:“今日你也聽到梁軍主帥馮之岺說了,他們進攻澤州乃是與家父聯手所為,澤州此役本既由聶家軍而起,又談何是我們救了你們?”
今夜的月懸在墨色的夜空,好生淒冷。他平靜地望著夜空,“至於我,即使……我選擇了走上這條復國之路,卻也不齒他們利用外寇敵國之力,以千萬百姓性命為代價換取江山……這就是,我的答案。”
月光將我們的身影拉在地上,他的雙手交叉立在膝上,緊緊的握著。
他不知道,以前在陳家村,每每煦方心虛誆我時,兩隻手也會這樣交握在一起。
我別過頭去,突然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被堵的滿滿的。聶然忽然道:“我一直有個疑惑……”
我若無其事的回頭,“嗯?”
他從身後拿出了那支玉簫,在我跟前晃了晃,“此簫,你是從哪兒買給他的?我記得那陳家村是個漁村,根本不可能有賣什麼玉簫。”
我被勾起了回憶,不由一笑,“為了買這玉簫,我走了整整半日的路,在臨鎮才買著的……你別看這簫玉質拙劣,為了買它,我洗了好久的衣裳呢……”
他的目光轉柔,“看來公主那時著實受了不少苦……”
我脫口道:“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那點苦算得了什麼啊……”
聶然轉簫的動作頓住,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輕道:“我說的……是過去……”
他不置可否,嘴邊浮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他轉眼看向院落的桃樹,當年在陳家村我與煦方的家門前,也有一棵很像這樣的樹,煦方很喜歡在樹下為我奏簫。聶然定定看了一會兒,緩緩將簫舉至唇邊,徐徐吹起那首熟悉的樂。
煦風和月。
只是當他吹到一半的時候,卻停了下來,他轉頭問我:“當日在林中,你只與我哼了這曲子的前半段,我一直都摸不出這後半部分的曲音,如今,你可唱予我聽?“眼眶一熱,我趕緊偏過頭去,不留痕跡的拂開眼角悄悄滑出的淚,“太久了……我,記不清了……”
良久,他輕輕打破寂靜:“你說得對,過去太久了,是該忘了。”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聶然,天一亮,你便要離開了麼?”
“嗯。”
“你打算去哪兒?”
“不知道,大概,會走的很遠吧……”
我點了點頭,“能把這裡的一切都忘了重新開始,那也很好……”
“嗯,那也很好。”
幾朵雲輕移,遮住了月,光影斑駁黯淡。
我慢慢站起身來,往屋內走去,“我,我困了,去裡屋睡一會兒,你,你也早點休息。”
就在我跨入房門之際,他突然叫住了我:“公主……”
我頓住步伐,單手摁在門框上,然後緩緩回過頭,努力的微微一笑,“怎麼了?”
他看著我,眼底里有一瞬的波動,像是想對我說些什麼,然而他深深望了我片刻,終究也沒說什麼,只是極輕地笑了笑,道:“沒什麼,早點……休息。”
兩間房,一牆之隔,與那時陳家村屋時一模一樣。
只是,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一日一忘的時光中,回到每日清晨睜開眼時,入眼便是他坐在我床邊,然後小心翼翼的問我:“你……記得我麼?我,我叫煦方。”
我已不再是和風,他也不是煦方了。
可是這一夜,我們又有誰能安枕入夢呢?
夜幕漸薄,天邊滲出曦光。
我恍然一醒,這才驚覺天色已亮。
我默默的穿好鞋襪,繞至外屋,屋中空無一人,蕭與劍都不在桌上,他果然已經離開了。
原來昨夜的最後一句,竟就是道別。
我徐徐步出村屋,前方是江水拍岸的流動之聲,衣袂迎風,我情不自禁一攏,沿著江邊獨自而行。
一江秋水,拂如綢錦,水天極目處,凝成薄薄的霧。
我望見了一葉扁舟,舟上有一人一身布衣靜靜而坐,划槳而緩緩駛往江心。
卻不是聶然是誰。
可是為什麼,他只有一個人,難道他不是隨他的部下一同離開麼?
我心中不安,下意識的朝前大步行去,然後見聶然將長槳拋入水中,慢慢地站起身。
他,他在做什麼?
下一瞬,我看清了他手中握著的那隻火把被他輕輕的往舟上一置——
一點猩紅之光倏然燃起熊熊烈火!
“不!”我不可置信的驚叫出聲,“不可以!”
那葉輕舟中似乎堆滿了澆了火油的稻糙,火勢隨風蔓延,須臾之間,整隻小舟皆陷入火海之中。
我驚駭得望著前方,此刻回想昨夜,那般種種異常我怎麼就沒能看出端倪!
他這一生為復國而活,背負了太多太多,可到了最後追隨他的部族統統為他而死,卻不是死在復國之路上。
他怎麼可能還甘獨活!
我只覺得那團火焰在心頭胡亂焚燒,可是卻什麼都阻止不了,只能踉蹌踩入江水中嘶聲力竭的喊著,盼著他能聽到,能改變心意,不要走上這條絕路。
火影之中,那個清雋的身影依舊靜靜佇立,仿佛那盤旋的熱氣絲毫沒有影響到他。他執起玉簫,微微俯首吹之。
簫聲清婉徐緩,靜靜流淌而來,如朝陽溫煦,又如月下清風。
曾經,編這首曲子的人同我說:和煦和煦,煦跟著和,風吹往哪哪就是我的方向。
煦風和月,這是煦方與和風在月光下的承諾。
緊接著下一個滑音,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
是他。
曲音悠悠不止,喻意於情,那是煦風和月的後半段。
是我在樹林沒能接下去唱完的半段,是我騙聶然說我再也想不起來的半段。
一直……都是他。
“煦方……”
“煦方!!!”
眼前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我栽倒在水中,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可除了曲音,我聽不到任何回應。
曲中訴問,可還記得那三月桃花,那月明良夜,憑肩游,長相伴。
只是幾番行,幾番醉,幾番留,終留不住那韶華一夢。
那燦爛的殷紅火光,染紅了天邊的雲,那首煦風和月,成了最終的鎮魂調。
當曲音終止,江面再度恢復寧靜,東邊的日出完全升起,又是新的一日。
可這世間,再無煦方了。
第六十一章
浪花啪一聲碎在岸石上,漾出粼粼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