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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想要一份簡單的愛與幸福。真的,有那麼難嗎?

  母親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在我夢中,眼中是瀲灩不興的柔情:

  “紫夜,你天生就是該蠱惑人心的女子。我早就知道,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進入吳國,入住後宮,吳王為我傾倒。

  我亦不是母親那般妖嬈的女子,只是矜持而高傲,將仇恨深埋心中,一顰一笑卻又溫婉如月,愈加攝人心魄。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可是,我依然逃不出對他的思念。

  臨行前他對我起誓:“西施,吳國滅亡後,我便帶你離開,泛盡五湖舟。”

  面頰上還余有一絲他給的溫暖,真切地恍如昨日,又仿佛隔了幾生幾世的遙遠:“西施,請想盡一切辦法,加速吳的滅亡。”

  他越是如此,我便越是悲哀。是否他早已明了,我無力拒絕他的要求,我期盼和他的歸隱,才會如次對我許下諾言?

  以我的愛為砝碼,以我的美貌為賭注,孤注一擲,算定我會助他滅吳。

  范蠡,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積慮,以愛為誘餌讓我上鉤。只要你想要,無論多難,我都成全。

  吳王願為紅顏一笑一擲千金,從他的眼中我可以看到他有多愛。

  可這世間唯一待我如此的男子,卻依然無法攻占我的心。

  總是想念范蠡身上清新的木犀味道,在思念的寒潭中越陷越深。

  世間的痴情兒女,哪個不是如此飛蛾撲火?

  縱使我是修行千年的狐妖,這一場註定的情劫,我無處可逃。

  更深夜,新月如鉤。帝王院,絲竹依舊。

  吳王終是為我荒廢了朝政,這日漸衰落的吳國背後,是我日漸充盈的希望。

  莫忘吳亡後,泛盡五湖舟。

  吳國被越國輕易攻克,我作為後宮妃子暫時監禁。

  這區區的監牢,如何關地住我。只是我相信,會有一人前來,帶我離開,履行他的誓言。

  夢境中娘的面容上有慘澹的悽然:

  “紫夜,愛上人類,是我們狐族女子必經的劫數。可是相愛,未必就要相守,即使他愛你如斯。”

  從夢中驚醒,一雙有力的手突然拉起我出了監牢,緊緊捂住我的嘴,耳邊是那熟悉的聲音:“西施,是我。”

  腦中突然一片木然。在這重逢之時,千言萬語,我竟無法成言。

  終於,他停住了腳步,帶我來到了一個空無一人的院落。

  月華如水,暗香浮動。

  轉身霎那,我淚如雨下。你可知憂能傷人?相思能蝕骨?

  泛盡五湖舟的承諾,吳王面前的曲意承歡,月夜的焚心之痛。范蠡,范蠡,你是否一切安好?是否愛我若斯?

  “西施,苦了你了。”

  幾年的忍辱負重,就在他的一句話中,煙消雲散。

  他長久地凝視著我,混合了心痛、愛戀、不舍以及說不清的複雜情愫,可任誰都可以看出他眼中風平浪靜下的洶湧暗流。

  他眉間有糾纏的曲線,叫我心痛不已。抬手,想為他扶平。然而他下意識地向後一退,躲開了我的手。

  於是我的手,就這麼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怎麼會有這種事呢?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隔了海角天涯。即使是上次我的原身再他懷中,也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下定了決心似的,他走過來,雙手扶上我的肩,一字一頓地說:

  “西施,請你離開這裡。再也不要回來,再也不。”

  我的明眸突然蔭翳,身體有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說的是要“我”離開,不是“我們”。

  “范蠡,你答應過要帶我走,你答應過的。”

  “對不起。”

  我突然就笑了,笑地不盡辛酸絕望。要我如何相信,眼前溫文雅致的男子,不久前還牽著我的手,那麼堅定那麼寵溺,要給我一世的幸福。

  “是為了什麼?”

  “為了你的仕途?”

  “為了我已是吳王的妃子?”

  “還是為了別人的流言蜚語?”

  他良久地沉默,點頭。

  於是我的笑容,就停在了臉上,一分分凍結,一路冷到心裡。

  “難道你把我從西湖帶回,只是為了我的傾城美貌?難道你從一開始,就把我當作手中的棋子,助你滅吳興越,平步青雲?”

  他依是不語,點頭。

  他低著頭,可我依然感到他眼中整面無風的湖已被我點燃。范蠡,我明明可以感覺到你對我的不舍與愛戀,可你為何要如此狠心趕我離開?為何要背叛你的心?

  “為何你從不對我說‘愛’這個字?你明知道,只要你的一句話,我就可以捨棄一切,追隨你一生。可你就是,吝嗇著那句最簡單的話語。范蠡,我只要你一句話。你愛我嗎?愛我嗎?”

  他還是一言不發,我終於痛哭出聲。

  “原來流芳千古,一代賢臣才是你想要的。既然這樣,我走。”

  恍惚中想起娘曾經說過的話:

  “紫夜,若一個男人這樣對你,那就表示他不得不放棄你。如果你不想離開,那麼你定是愛上他了;可你若真的愛他,就放過他。”

  即如此,那麼范蠡,我放過你了。

  寒氣侵入骨髓,憂傷綻放為天地間的汪洋,肆意流淌。

  隔著這片汪洋,灰飛煙滅了幾千年的時光。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段浸滿我娘血淚的過往,終於加諸於我們身上,一樣的慘烈絕望。

  那時的妲己,我的母親,是否也是如此,寒冷入骨,心冷如死?

  范蠡,你我之間,誰對誰錯,誰又把流年偷換。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將曾經的恩愛甜蜜拋在身後。

  剛剛關押我的監牢突然火光沖天,硝煙瀰漫,染紅了天際,哀艷纏綿如同娘往昔的容顏。我突然聽到我的名字,如此撕心裂肺地,響徹天穹。那是他的聲音。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我一遍遍告誡自己。然後念動咒語,變作一隻雍容的銀狐,優雅地以一隻狐的姿勢臥下。

  終於看到他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慌亂地喚著我的名字,四處找尋。

  這個穩重的男子,何嘗這樣癲狂過?

  他終究還是愛的,方才的大火分明是沖我而來,有人想除我而後快,他擔心我有性命之虞。

  只是剛才那樣任我無邊無際地枯萎,現在又猛然醒悟,還有什麼意義。

  那個他愛過的西施,已經死在他一次次的傷害中,全然泯滅。

  我是紫夜,是狐。

  終於看到了我,他嘴角噙起苦澀的笑,將我抱起:“小銀狐,是你嗎?”

  他還記得我,木犀的味道依舊,他的懷抱溫暖依舊,只是再也暖不了我。

  陪他找遍每個角落,耗盡所有力氣,再也尋不到她時,在那個空無一人的院落,他握緊雙手,頹然倒地。

  “小銀狐,你知道嗎?其實,我捨不得她走。”

  滾燙的眼淚落下,灼傷了我的白色皮毛。

  我終於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姥姥懷中哭得歇斯底里。

  “姥姥,我好想你,我好想回家。”

  她蒼老的面容上依然有慈祥的笑容,舒展綻放為奇異的花朵。

  “紫夜,沒事了。回家了,一切就都過去了。”

  夢境中的母親只是一遍一遍地問著我:

  “紫夜,你後悔嗎?你恨他嗎?”

  “娘,你當年為他進宮嫁於紂王時,是否後悔?”

  她長久纏綿地凝視著我,俯身親吻我的額頭:

  “紫夜,你真的沒有父親。你就是我,是我怨念的延續,是仇恨萌芽的果實。我只想求一個結果,你恨他嗎?你,後悔嗎?”

  唇邊噙起絕美的笑,傾城傾國,千迴百轉。

  “娘,我不恨他,亦不曾後悔。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無法回頭。愛他,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就算事過境遷,也與他無關。”

  一滴晶瑩的淚就突兀地落下,從她眼中流出,寒冷入骨,瞬間割破了氤氳的夢境。

  “紫夜,請原諒我的自私和隱藏,為了求一個答案,對你掩蓋了事情的真相。其實越王勾踐垂涎你以久,欲納你為妃。那日范蠡是違抗他的命令擅自放你走的。他只是不想再傷害你,才會如此狠心。”

  眼中驀然騰起淡淡的霧氣,可我的聲音依然是冷凝鎮定:

  “我是修行千年的銀狐,怎麼可能不知道。但你的話是對的:相愛,未必就要相守,即使他愛我如斯。”

  范蠡,你我之間,究竟誰對誰錯,誰又把流年偷換。

  以天生的靈異,逃離皇宮那晚,我施了法術。

  那一夜皇宮監牢的大火,將天色映成血紅,爍爍燃盡我一生的蒼翠年華,成就了彼此的悲涼。

  我要所有的人都以為,西施在這一場大火中香銷玉損,屍骨全無。與范蠡,毫無關係。

  這樣你就不必為我背負欺君的罪名,我欠你的,也還清了。

  范蠡,我已為你做了能做的最後一件事,請好自珍重。你負我在先,又為救我違背皇命。所以我始終無法對你置之不管。

  我們的愛都一樣奮不顧身,只為對方著想。長痛不如短痛。

  君為我涉險,願為君效前。

  忘了從多久開始,我就以一種亘古不變的姿勢凝視著遠方的夕陽,凝視著飛鳥飛過天空的痕跡,任風一縷縷地吹散我的思念。

  恍惚中會看到我娘的笑靨,如水一樣徐徐漾開,艷絕人寰。她眼中有淡淡的煙愁,一遍遍對我說:

  “紫夜,我們都是一樣的女子。為了一個自己永世都見不到的人,寂寞千秋。”

  母親,我終於明了你當日的話語,何謂甚於死的痛苦。佛經有云:人世八苦,即生、老、病、死、愛離別、恨曾會、求不得、五陰盛。

  愛離別為八苦之首。這三個字,甚至苦於死,於人,於妖,於世間所有生靈,都是一樣。

  生命中最凜冽的遺忘讓我想不起他的面容,只能依稀感覺到他就在浮雲那頭,隔著塵世的喧囂,隔著時空變幻的裂fèng,我永遠都無法觸碰到的地方,如同觀望最氤氳的夢境。

  可是我始終無法忘記,那天他在月華下,抱著我的原身,對著空無一人的院落,嘆息。

  眼中有我所見過的最溫柔的光芒,他說:

  “西施,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想要的,是和那個浣紗的女子,在遠離了紛擾的江南,廝守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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