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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遲疑著未肯接手。那女人於是又向她解釋道:“這密密縫就了的布送到軍部去,可以作為前敵將士避彈的護身符哪。”

  安娜苦笑了一下,問道:“那東西真正能夠避彈嗎?怕是迷信吧。”

  那女人瞪了她一眼:“什麼話?難道你不是日本人嗎?”

  安娜心裡明白,發動戰爭的是日本——自己的國家;被侵略的是中國——丈夫的祖國。中國實際上又是她的第二祖國。這是一個矛盾,只有深明大義的人才能正確地對待這一嚴酷的現實。安娜每天都讀報紙,她對日本軍部發動侵華戰爭不時加以抨擊:“實在說來,我雖是日本的女兒,但我對於本國的人民竟有由衷嫌惡的時候。”所以,聽了郭沫若暗示的話語以後,她雖然還不知道第二天一早郭沫若就要別她而去,仍然像妻子送丈夫重上戰場一樣,略為沉思了一會兒,叮囑郭沫若道:“走是可以的,不過不能像從前那樣胡鬧才是。你的性格不定,最足擔心。只要你是認真地在做人,就有點麻煩,也只好忍受了。”

  寧靜的夜,一顆無論怎樣也不能寧靜下來的心。盛夏的夜晚是短促的。時鐘滴答滴答的響著,像是不可見的神靈在念著催征的符咒。

  “最好還是再等一等看,”郭沫若低低地自語道。“因為國內的情形還不夠明朗,我今後的出路仍然是毫無把握的。我走後安娜母子的生計與安全也是大問題……”

  轉念又一想,處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他覺得自己現在所走的路,正是唯一的路!

  心潮起伏,夜不能寐。郭沫若在枕上吟成七律一首: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

  去國十年余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

  欣將殘骨理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

  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這首七律用的是魯迅《慣於長夜過春時》的原韻。儘管郭沫若和魯迅末見一面,甚至曾以筆墨相譏過,但“大戰鬥卻都為著同一的目標”。郭沫若這次回國是有魯迅精神籠罩著的,可以說他是在魯迅精神的感召下毅然回國,獻身於神聖的民族解放事業。

  凌晨四點半,郭沫若便悄悄起床了,換了一件和服,踱進了自己的書齋。他給安娜及四兒一女分別寫好了留白,打算趁他們尚在熟睡中離去。

  然後,他又躡手躡腳地走進寢室。安娜已經醒了,開了電燈在枕上看書,面色十分安詳。兒女們縱橫地睡著,尚在熟夢中。

  “別了,我的妻!別了,我的兒!……”

  分離在即,郭沫若的眼淚禁不住流出來了。他揭開蚊帳,在安娜寬寬的額上滿注著深情親吻了一下。

  “安娜!”他心裡叫著,差一點兒喊了出來。

  安娜不知道郭沫若的用意,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書卷。

  郭沫若心腸硬了一硬,轉身走出寢室,赤足穿著木屐走下庭園。身上仍穿著那件居家的和服,裡面只有一件襯衣,一條短褲。這絕不是出門遠行的打扮,只是到外面散散步罷了——他想要給人們這樣一個印象。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他今番出門是別婦拋雛,獨自遠走高飛。

  正是拂曉時分。東方露出了魚肚色,天空潔淨而又透明。園中的花木靜靜地立在有涼意的空氣中,梔子開著潔白的花,香味兒濃重而又略帶微甜。孩子們所掘的一個小池中,兩隻可愛的金魚在碧綠的蓮葉間浮了出來。

  “別了,我的園!別了,妻的花!別了,兒們的魚!我是這麼地親愛你們,請你們不要怨我吧!”

  郭沫若向園中的一切默默地告別。心裡默念著妻兒們一切平安,便從籬柵缺口處向田壠上走去。正門開在屋後,他有意避開了它。

  籬柵外乃是一片田疇。稻禾顏色深青,約有三四寸高了。草頭宿露。多情的露水沾在他赤裸的腳上久久不肯離去,好像是戀戀著伴他遠行似的。而那璧圓的月垂在地平線上,迎頭望著郭沫若,她像在用無聲的語言問他道:“你要往哪兒去?”

  “我要回祖國去。”

  “可是你的妻兒們卻留在日本了。”

  “這正是我最掛心不過的事!”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以後你的妻兒見著月亮便會想起你來的。”

  “我也一定會那樣: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郭沫若在心裡暗暗和月亮對著話,從田壠走上了大道。他一步一回首,望著自己的家:燈光仍從開著的窗子露出來,安娜定然仍舊在看書,孩子們定然仍在熟睡。郭沫若想到妻兒們知道了他已出走後,該會是怎樣的驚愕啊!他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奔涌而出了,他默默地在內心深處遙向安娜呼喊道:

  “女人喲,你的話是使我下定了最後決心的。”

  “你,苦難的聖母!”

  走到看不見家的最後一步了,郭沫若此時又想起了安娜說的那些話。他勉戒自己:“立定大戒:從此不吃酒,不吸菸,不接近一切的逸樂紛華;但要鍛鍊自己的身體,要有一個拳斗者的體魄,受戒僧的清規。”他在心中千萬遍高呼古今中外的志士仁人之名以為鑑證。

  電車開來了。郭沫若決絕地上了車,按事先約定的時間和地點,和錢瘦鐵、金祖同會齊後,先到東京,又改乘汽車赴橫濱,錢瘦鐵把他的一套灰嘩嘰西服和一件短袖子襯衫送給郭沫若換。然後乘“燕號”特別快車趕到神戶,平安地登上了加拿大公司的郵船“日本皇后號”。

  海水碧藍,夕陽斜斜地掛在西天。連日來堆積在郭沫若心頭的陰霾這時才掃去了一些,他心裡歡唱道:

  十年的有期徒刑已滿,

  在這櫻花爛漫的時候,

  我要向我的故國飛還……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九)苦難的聖母

  (九)苦難的聖母

  那一天早晨,安娜起床後見到了郭沫若留給她的信,知道他已經走了。這既在意料之中,又好像頗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安娜心裡難過極了,眼淚禁不住簌簌地流了下來。想起昨夜的情景,她悟到了郭沫若說的“我不久想離開此地了”那句話和印在她額上的親吻,正是一種難以言明的訣別。她唯一能寬慰自己的是:應該囑咐的,她都已經告訴郭沫若了,那就是她對丈夫的臨別贈言呀!她是支持郭沫若回國抗日的。

  幾個孩子一看爸爸不見了,一個個都大為驚愕。頂小的可愛的鴻兒還不到六歲,他張著一雙疑惑的眼睛不住地問:“爹爹呢?爹爹呢?”

  安娜畢竟是堅強的女人,她把四兒一女叫到身邊來,把父親的留言一一給了他們,並叮囑道:“你們的爸爸到他應該去的地方去了。他是中國人,他的崗位在中國。”

  和夫、博孫已經上中學了,很懂事了。小哥兒倆把胸脯一挺,齊聲對媽媽說道:“那我們也要到中國去,我們的崗位也在中國!”

  “這個,媽媽以後再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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