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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使春天沒有花,

  人生沒有愛,

  倒底成了個什麼世界?”

  歸時已是黃昏了,夕陽返照中一切物相都像在燃燒著一般。途中,田漢忽然對郭沫若說道:“其實你很像席勒。”

  “何以如此說?”

  “席勒曾學醫,你也學醫……不過你有種關係又像歌德。”

  “何種關係?”

  “同婦女的關係!”

  一句話把微醺的郭沫若喝醒了過來。大詩人歌德可以稱為德意志的賈寶玉,海涅就曾說過歌德只曉得和女人親吻。田漢不在別的方面,偏偏在和女人的關係上把他比作歌德,郭沫若不禁嚇了一跳,心中只是有說不出來的苦。“我想我今後也不學席勒,也不學歌德,我只忠於我自己的良心!”一路之上他都在這麼告誡著自己。

  從1919年夏天開始,郭沫若便開始零零碎碎地翻譯《浮士德》。次年7月19日,他意外地接到了《時事新報》主筆張東蓀的一封來信,請他把《浮士德》全譯出來,條件是在《時事新報》上刊登GG,售稿抑或抽取版稅都聽隨自便。郭沫若對這項提議感到異常高興,安娜覺得有了版稅可以接濟家用,所以也喜出望外。

  整整一個暑假郭沫若都沒有休息,每天清早四五點鐘便起床,連吃飯的時間都疼惜著。費了兩個月的勞力,好不容易譯完了詩劇的第一部。初稿是用毛筆在質地柔軟的日本“改良半紙”上寫出的,塗抹得厲害,所以他又工整地謄寫過一遍。不久學校開課了,郭沫若把譯稿放在一個小小的壁櫥里,打算等有機會時再譯第二部。

  大約過了一個月光景,有一個星期日郭沫若想把譯稿取出來整理一下。當他興致勃勃地打開了壁櫥以後,臉色頓時變了!——原來那壁櫥有一個窟窿並且和旁邊的一個櫥子的地板相通,約莫三分之一的譯稿被老鼠拉去做窩了,紙頭咬得和粉末一樣碎:

  面對著譯稿的殘骸,郭沫若巨怔怔地,驚懂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本來還有一份底稿,在第二次清寫時己經先先後後消費到廁所里去了。而被老鼠咬壞了的這一部分(《街坊》以前的各場),在詩劇的第一部中又恰恰是最難譯的部分,把它重譯出來不知還要花費多少精力!

  郭沫若真是失望極了,連聲嘆道:“不幸呀,不幸呀,我又遇著了一次‘鼠災’!”

  安娜也感到很失望,她搖搖頭對郭沫若說道:“這是說你不應該做文學家,所以你第一次出馬便受到這樣的打擊。”

  郭沫若和安娜不得不過著十分清貧的生活。剛到福岡的時候,他們住在離大學後門不遠的一家性質與“當鋪”相當、但規模較小的“質屋”的質庫樓上,面積只有一丈見方,人立起來可以抵著頂板。東北兩面各有一堵鐵格窗,看去很像鳥籠,也很像監獄。就是這樣的樓房,每月也要六塊錢的房金。

  幸好這時成仿吾來看望他來了。成仿吾見郭沫若住處狹窄,就讓他們另外在箱崎神社前找了一處有樓的房子,和來日本就醫的湖南籍的陳老先生同住。於是安娜便成為陳老先生一門的家政婦,郭沫若便成為聽差。陳老先生住院動手術時,他下課後常去看望,有時在病室里陪住。

  陳老父子在11月中旬走了之後,因為租房時預交過三個月的定金,郭沫若和安娜在那所大房子裡一直住到年底。除夕之夜,又搬到了附近臨海的那座被魚腥包裹著的小房子,和漁民為鄰。

  搬家是在夜裡,天上亮著星星,松濤和海濤合奏著低沉的悲愴的哀音。安娜背負和兒,郭沫若手提行李,在家家戶戶都在歡度除夕的時候,他們卻不得不受遷徒之苦了。同受著生活上的壓迫,啜飲著人生的苦味之杯,夫妻兩人都不免有些傷感。途經十里松原,郭沫若昂首向天,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

  “你笑什麼呀?”安娜停下來問道。

  郭沫若的眼眶紅了,非常傷感地對安娜說:“說來真是巧合,五年前也是在除夕晚上,我離鄉背井經朝鮮來日本。五年之後的今天,又是在除夕的夜裡,我們不得不搬出那所大房子。我們總沒有安生的日子。幸福總是遠離著我們。想起這些來我的感傷索性大動了一下,做了好幾首絕詩呢。”

  穿過十里松原,便到了海邊了。一股濃重的魚腥味迎面撲來,漁家處處吐放著朵朵有涼意的圓光。原來這是一座只有六七戶人家的漁村,名叫網屋町。

  好在地方近,行李又不多,郭沫若和安娜手提背負地搬運了一兩次,也就搬空了。新居一樓一底。雖然簡陋得很,但住在海邊,住在森林的懷抱里,清風明月不要錢,松聲海聲任耳聽,倒也怡然自得。每當夕陽落海時,血霞涴天,海色猩紅。人在松林中,自森森的樹柱望出海面時,最是悲劇的奇景。

  一對青年男女立在海邊昏茫的曠野里。女的一隻手持著洋燭,另一隻手罩著西北風,免得把燭吹熄了。她的修長的手指被燈光照透,好像一條條鮮紅的美麗的珊瑚。男的借著燈光在圖譜上尋索星名。女的問道:“那北斗星下鮮紅的一顆大星是什麼?”

  男的把頭舉起來,朝天上看了一會兒,又找尋圖譜:“晤,那是牧夫呢。”

  “那同牧夫品起的一顆清白的星子呢?”

  “……那是少女呢。牧夫燃到了那個樣子,少女總是淡淡的。”男的回答說,分明在暗示著什麼。

  “你是想說?——”女人的聲音帶些領悟的笑意了。只見那男的把她手中的燭光吹滅,兩人在天星之下擁抱著了,緊緊地接吻著……

  這一對擁抱接吻的男女,就是郭沫若和安娜。

  郭沫若雖然打消了向京大轉學的念頭,他的煩悶並沒有因此而消失。有兩三個月的時間竟至狂到了連學堂都不願進了,一天到晚踞在臨海的這所小房子的樓上,只是讀文學和哲學一類的書。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左拉的《製作》,莫泊桑的《波南密》、《水上》,哈姆森的《飢餓》,波奕爾的《大飢》,還有好些易卜生的戲劇,霍普特曼的戲劇,高爾斯華綏的戲劇。它們給他展示了一個無比輝煌的文學殿堂,一副多姿多彩、千奇百怪的人生的畫卷。他愈是和這些文學書籍接近,便愈是厭棄醫學,回國的心事便抬起了頭來……

  正在這時,上海泰東書局邀請成仿吾回國任文學科編輯主任。躊躇滿志的成仿吾把臨到頭的畢業試驗也拋棄了,決定3月底由神戶乘船動身。郭沫若聽到這個消息後,便急轉直下地決定和成仿吾同船回國。“這樣急迫麼?”安娜問他道。“是的,我想馬上回到國內去。”郭沫若向安娜解釋說:“‘五四’以後的中國,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位很蔥俊的有進取氣象的姑娘,她簡直就和我的愛人一樣。”當國內許多青年感受著知識欲的驅迫,都爭先恐後地跑向外國去的時候,處在國外的郭沫若卻苦於知識的桎梏而欲求自由解脫,跑回國去投進“愛人”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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