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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皓然,你聽不聽得見?皓然……

  那個聲音好遙遠,已經飄到我伸手觸不到的地方。

  有人把我抱起來,身體被一種令人懷念的味道所包圍。

  我沉沉地睡去。作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面我變得小小的,只有五歲。媽媽帶著我去公園玩,我坐在鞦韆上,媽媽就在後面推。鞦韆越搖越高,在那一晃一晃的視線裡面,媽媽卻象鬼魅一樣在空氣中突然蒸發掉。

  我嚇了一跳,拼命想下來,但鞦韆一直在搖一直在搖,無法停止。

  多年來這個夢也無法停止。

  每一次我都在中途驚醒。但我覺得奇怪,為何五歲的我總哭不出來?明明那麼害怕,明明那麼傷心。

  有人站在窗邊,喝著酒。

  風吹在他身邊的長簾上,拂起一浪又一浪的流光。

  “醒了?”那人問。我認得,是夢中的那個聲音。

  “還記不記得自己幹過什麼?”

  幹過什麼?我皺眉,想不起來。只覺全身都痛得要命。

  “莫非你毆打我?哲,就算我欠你三億六千萬,你也不可以動用私刑。”

  哲笑了起來,他說:“皓然,我永遠都受不了你的幽默。”

  是,如果你不用我還錢,我可以每天來給你說笑話,一千零一夜。

  “皓然……”他欲言又止。

  我耐心地等著,我在等他對我說在夢裡聽到過的話。

  但到最後,他終於還是沒有再開口。

  夜已深。下著雨,一片涼意。

  走過街的那邊,看見一雙情侶正隱身在角落裡,悄悄地擁抱。

  熱戀中的愛人,不會介意時間,不會介意天氣,只會在乎此刻站在面前的人。

  我是街上唯一的行人,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我從傘子底下對他們微笑。女孩馬上紅著臉轉過頭去。

  為什麼會害怕被看見呢?戀愛應該會使人變得大無畏。

  快到家了,有人站在漆黑的路邊。

  又一個等待情人的馬路天使。我笑,他大概要在這裡等一整個晚上,情人才會被他的誠意打動。因為沒有打傘,那人身上的外套早已全濕。但是他的情人看不見。

  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我打量了他一下,他也看著我。

  回到家裡,我開始作設計圖。

  不知為何心思總無法集中,於是乾脆看電視,然後聽歌,再然後發呆。

  我掀起窗簾的一角,看見那個人還在那裡等。

  嘆了口氣,我拿起傘,重新回到樓下。

  我走到他面前,把傘給他。

  “我以為你這一輩子也不會下來。”他說。

  “何必這樣,”我說:“你應該比誰都更清楚,我並不會因此而內疚。”

  “你根本不肯見我,我已經想不到其它辦法。”

  “回去吧,嵐。”

  “給我一個理由,今天你不說清楚,休想我會離開。”

  為何這個人總冥頑不靈,我實在已經無力招架。

  “嵐,為何你不能讓這段感情好來好散,非要逼對方死得難看。”

  “理由。”

  “好吧,”我說:“嵐,你給我聽清楚,這句話我只說一次,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我需要你。”

  仿佛聽見碎裂的聲音,自空氣中傳來。

  嵐輕輕地閉上眼睛。再次看著我的時候,他說:

  “我明白了。”

  嚴皓然,我從來不曾憎恨一個人,嵐說,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

  雨從天上飄散下來。

  嵐消失在黑暗中,我撿起被丟棄的雨傘,仰起頭。

  沒有月光,天空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就象以往那許許多多個夜晚,也只有黑暗。

  嵐,你是這樣的了解我,你應該知道,這結果,早在當年你我相識經已決定。

  我可以背叛自己的父親,可以背叛自己的上司,我甚至連自己都可以背叛。

  何況是你。

  往事不需回頭,明日太陽升起,你我皆要重新做人。

  何必傷心,人總要學會忘記某些事情,好讓自己可以活下去。

  無論你說今天曾如何地愛得激烈,我且相信。

  回憶總是無辜的,可惜太容易遺忘。

  哪年哪月哪日,你將不會記得我是誰。

  星期天,陽光明媚。

  我坐在陽台上,懶洋洋地。

  自從我欠下某人巨債,突然發現時間多出一半。

  以前以為目標近在眼前,志在必得,所以不惜工本,激烈燃燒。誰料結局出人意表,一切化為灰燼。

  無論如何也見不到終點,於是你不會再想要跑過去,時間自然多出來。

  明天的事明天再作打算。

  平時應該在公司奮戰殺敵的時候,我就坐在家裡看電視吃餅乾。

  電視裡正播著時下流行的愛情肥皂劇。劇中女主角幾經波折,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白馬王子,於是決定與舊日男友分手。

  離別之際,舊男友依依不捨,情深款款。他在僅有的時光里伴著心愛的人,看她投入別人的懷抱。最後,他忍不住問:

  “我有什麼比不上他?為何我不可以愛你?”

  女主角不知如何是好,眼見此人對自己痴心一片,又不忍心傷害。她只得說:

  “你什麼都比他好,我們之間只是欠缺緣份。”

  真是糟糕的回答,簡直收買人命。

  舊男友黯然惜別,一顆心痛得支離破碎。一切都是被逼的。

  我嘴裡咬著餅乾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

  並不是我想要不思上進,我也是被逼的。

  門鈴在這個傷心的時候響起來。仿似一種悲鳴。

  我已經沒有朋友,唯一會找上門來的人只有兩個,其中一個昨天還對我說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

  那麼站在門外的就只有包租婆了。

  我最近怎麼這樣倒霉,盡遇著上門追債的人。

  我從來不曾欠過她房租,這次不過遲了兩個星期,精明的包租婆好象馬上得知我已破產的消息般,怕我吃霸王餐。

  世態炎涼,人因為冷漠才可在這個進步的社會裡生存,儼然是一種法則。

  門鈴仍然響個不停,我把電視關掉,並不打算開門。

  由它響好了,如果在上班時間被包租婆發現我還窩在家裡醉生夢死,後果不堪設想。

  見沒有人響應,那鈴聲終於停了下來。我呼出一口氣,以為逃過大難,誰料接下來竟聽到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

  這人是到底是何方神聖?怎麼會有我家的門匙?

  門開了,哲站在門外一眼就看見了我。

  “咦,原來你在啊,怎麼不來開門?”

  這是什麼年頭?做賊的竟可如此理所當然。

  “你怎會有我家的鑰匙?”我從床上彈起來,指著他問。

  他笑,說:“就在地毯底下,不難發現。”

  原來如此,我會吸取這個教訓,下次記得要把貴重物品放在更隱蔽的地方。

  “就算這樣,你也沒有權力擅闖民居。”我說,一臉不悅。

  哲卻不以為然:“莫非這裡總資產值三億六千萬?”

  又來了,又來了。真討厭。

  我不理他,他卻把這裡當自己的家。無論是放衣服或是換鞋子的地方他都一清二楚。我看著他乾脆利落地整理雜物,突然疑心大起。

  “你從何時開始已在這裡自由進出?”我問。他對這屋子的熟悉程度象是在這裡住了十年。

  哲並不說話,只對我曖昧地笑笑,然後他說:

  “皓然,你可知道,我前幾天曾見到你的房東?”

  那又怎樣?

  “她問我是不是住在十五樓四座房客的朋友。該房客已經欠租兩星期,怕是忘記了吧,因為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

  我的臉色沉了下來,但哲卻越說越開心:“我當時對她說,這也是人之常情,因為那傢伙還欠我六百萬,根本不知要還到何年何月何日,說起來我對你那個公寓還滿中意的呢,不曉得為何,她想也沒想就把你的房子轉租給我。”

  不會吧?!

  我不可置信地瞪著面前的人,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看了就讓人冒煙。

  我發誓,如果這個世界殺人是不用償命的話,這個人必定已經死在我面前,而且還死得十分難看。

  “皓然,正確來說,現在這裡應該是我的房子。”

  我上輩子倒底作了什麼孽,讓我今世招惹這麼一個人,他非要置我於死地。

  真是教人不敢相信,只不過是六百萬我就被包租婆出賣了。

  如果她知道我欠的是三億六千萬,我這一輩子恐怕都休想再在這一區出沒。

  但我實在無處可去,如果我現在屈服的話,今晚就要睡天橋底。

  新聞說今天台風過境,我無法想像自己一手抱著棉被一手拿著折了骨的雨傘與風暴博斗的樣子。

  尊嚴和骨氣在這種時候顯得太過無力,於是我開始無賴起來。

  “就算要逼遷也要有個期限。”我說:“在我租到新房子之前我要住在這裡。”

  哲不置可否。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只差點沒說出口來--你還有錢租新的房子嗎?

  “我明天會去找工作,”我說:“我會儘快搬出去,請你再忍耐一陣子吧。”

  “嚴皓然,你是不是太過自信了點?”哲看著我說:“你以為你還可以找到工作嗎?你在行內已經是個危險人物。”

  哲似乎很愉快,他說:“嚴皓然,你行情大跌,現在你的信譽度是零。”

  我臉色慘白。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當初以為這是最終回,於是一鋪過,不顧一切,破斧沉舟。

  現在才發現上錯賊船,可惜已經太遲。

  可見回頭未必是岸。

  皓然,你與我的合約仍未取消,我自然有別的工作給你做。哲說。

  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你不要誤會,皓然,我並不是在徵求你的同意。

  因為你根本沒有選擇。

  第五章

  我已經走投無路。

  除了欠債,我現在還寄人籬下。

  我非得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撐控債主的喜怒哀樂,察言觀色。

  這種墮落一但開始就無法回頭,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實在不得不如此。

  哲一大清早就丟給我一串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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