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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思煩亂地隨眾人去了上海。臨行前去看了竹子。短短几天時間,她整個人憔悴得幾乎脫相。她讓我放心,說只是淋了雨而已,她在家等我,為我接風。

  我們在上海逗留了一周。

  待回來時,迎接我的是一具屍體,已經在大雨中泡了一天一夜。黑白拼接裙子被血肉模糊了顏色,周身上下只用一張薄薄的塑料布蓋著。除了裙子,還有露在外面的一截蒼白的手臂,上面那對愈發殷紅的蝶翼告訴我,她是竹子,她在等我。

  我發瘋了一樣過去掀那張塑料布,辦案的人拼力相攔,說人已經沒法看了。

  我不是瑪格麗特,我沒有她的崇高心靈和優雅的教養,但我也絕不是個輕易就能將髒話罵出口的人。可那天,我扯斷警戒線,砸碎警車玻璃,於大庭廣眾之下,用了最市井,最低俗,最髒髒的語言把那些辦案的人罵個狗血淋頭。

  他們並非一直如此怠慢生命,他們只是敢於怠慢我們的生命而已。他們能以認領的名義讓一具屍體在雨里泡了一天一夜,不過是因為他們在高至三十七樓的房間裡,發現了幾句話,發現了她的身份而已。而此時他們又能極其人性地阻攔關懷我,怕我受到驚嚇,不過是因為陪在我身邊是他們的上司而已。

  我登上酒店的三十七樓。這是竹子選好的地方。這裡僻靜安寧,站在窗前可以俯瞰整個城市,可以透過萬千燈火去凝想這座城市中的某個人。夜色下,被大雨洗刷的城市有一種特別的氣息,不是渾濁,不是清新,更像是一種沁著絲絲幽涼的哀傷味道。半開的窗簾旁,是一隻塞滿菸蒂的菸灰缸,菸灰滿地。便箋紙上有四句話,那是竹子留給我的最後一點傾訴。

  三年歌楚館,

  千日舞秦樓。

  長夢怎堪醒,

  旦醒事事休。

  竹子的夢醒了,竹子的希望滅了。我將她安葬在一處不是最好,但絕對遠離塵囂的墓地。在那裡,她依然可以遙望著這座城市。

  我將這些如實講給秋岩。茶几上的擺著各種形狀的酒瓶,長的,扁的,圓的,短的。我抬起頭,望著頭頂大大小小的幾十個吊燈,眼淚無聲無息地流著。記得竹子第一次來我家時,還戲弄地問我是不是想做金絲雀,說我的吊燈罩太像鳥籠。我那時還跟她解釋這種燈罩很有設計感,因為通透,所以顯得房間開闊。我淚眼迷濛地看著眼前那些方方正正的鳥籠,它們哪裡是金絲雀的籠子,分明是命運的囚籠。

  秋岩不再置一語,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無法直視他那近似青嶺的落寞眼神,更無法承受那種痛到茫然處仍在竭力而為的堅持。喝掉杯中的最後一口酒,我起身走開。

  今天的酒喝得太多,我步履不穩,趔趄著走到鋼琴前坐下。手指不大聽話,勉強可以彈出的曲子,十分不連貫。我盯著面前那個巴掌大的小鋼琴,怎麼看也看不夠。這是青嶺送我的禮物。

  上周三晚上,我從會所出來,一個人沿著凌晨的街道往停車的地方走。轉身時,看見青嶺就跟在我後面。我立住,腳邊正好是一個鐵格柵蓋板的下水井,手一松,車鑰匙叮噹一聲響,便如意地掉了下去。

  “鑰匙掉下去了。”我對著款款走來的他苦惱地說。

  “哦?那你可能要走著回去了。”他的雙眸對上我的目光。隨後又轉臉看了看四周,夜幕里虹霓煥彩,街道寧靜,他發自內心地嘆道:“這麼晚,要有個人陪你一起走才行?”

  連假意地低頭探看一下那串鑰匙的意思都沒有。我的臉驀然一熱,有點不好意思,小伎倆這麼輕易就被人識破了。

  那段路並不算遠,可我們硬是把它走了兩個多小時。想來如果再走一會兒,天就會亮。

  小樓花園外,我們停住腳步。院裡幾棵西府海棠被累累的碩果壓彎了枝條,伸出圍欄外。那樣子很像一行殷勤的侍者,夙夜恭候,盼望著主歸與賓至。大門旁的兩隻方方正正的鳥籠,暈出柔黃色的光,將這個秋庭照出幾分幽然和嫵媚。

  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說的卻是:

  “曉南,我要走了。”

  他的聲音很輕,這讓我覺察到他所謂的“走”不是護送完成,轉身離去的那種走。而是類似訣別的,一種永遠沒有回來的走。

  我心頭倏地一緊。抬眼望他,那雙曾經落寞的眸子裡,今夜竟閃動著些許的晶亮。

  他手上托著一架小得可愛的迷你鋼琴,鋼琴托到我面前,他說:“謝謝你這三年為我彈琴。”

  一時間,我心生百味,這是謝禮,也是告別禮。

  我十分難過卻又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捧過那架巴掌大的小鋼琴,雖然只有小小的七白五黑十二個鍵,可用小指尖按下,竟能發出非常標準的純淨琴音。

  “為什麼?”

  我再次抬眸,為什麼要走?要去哪裡?要走多久?還會回來嗎?我們還會聯繫嗎?我的疑問太多,我的心太急切,急切得令眾多問題都無從發問,迴腸九曲,最終只問個“為什麼?”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片刻的默然後,他說:

  “我怕我會愛上你?”

  我看不出他表情里是認真還是調笑。只覺得霎時間,耳畔沒有了風吹樹葉聲,沒有了蟋蟀嘟鳴,凌晨的世界一下子靜若無人,只有兩團月暈般的燈光自花園裡的兩隻鳥籠里散出,靜謐而柔和地籠罩著我們。此刻,即便那是一種沒所謂的調笑,我也甘之若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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