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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和咱們無關。」盛星衣裳袖子裡,一雙細手握成了拳頭,他腦子裡留著的那些難以言說的畫面,正像是月夜深溪里烏色的水,在動。

  眼前頭那個高大的、穿黑衣裳的人,總舉著他灰色刃子的匕首;鐵戳進衣服里,再到皮、到肉、到內臟;盛星在他後頭,被新鮮血味兒熏得要吐。

  死的有保鏢、看門兒的,以及陳盤糯。

  梳頭的停下手了,背過身拿杯子喝茶,盛星的手指在顫抖,他去握,可手裡是空蕩蕩的,沒玻璃的透亮針管兒,也沒藥。

  他在慢慢忘記了。

  不記得怎樣穿了僕人的衣服進院子,不記得陳盤糯臨死睜圓的眼睛,更不記得玻璃的吊針瓶里剩多少液體……不記得自己怎樣逃離、回家。

  他似乎,只記得那晚上的月亮很細,像一彎輕笑著的、慘白的眼睛。

  第四十八章 故識人之書

  陳公館真正易主了,成為凌莉潤念佛吃齋的媽的住所,三層的一間屋,給了花庚,因此是將陽光最普照處給了垂危的性命。

  凌莉潤夜裡給盛星家裡去電話了,她這回老實,半句慌也沒撒,說:「柯釗有一幢不住人的房子,我原本早摸清了,可人到那兒,發現地牢也是空的……柯釗家裡僕人各自打發了,他太太回娘家住著,看樣子,你的人要不是被放了,要不是——跟著柯釗去了南邊兒。」

  那頭,傳來盛星緩慢的話語,他說:「謝謝,知道了。」

  陳公館的客廳空蕩蕩,僕人們大多睡了,凌莉潤穿著件單薄的綢子睡袍,看著頭頂那盞花朵般盛放的燈,她忽然,深深吸著氣,說:「你恐怕想不到,那房子建在千秋山底下,也在城東,不是什麼荒郊野嶺,風景好,人煙也多;我很後悔的是沒早點兒救他,你後不後悔殺人?」

  「陳先生是該死,姑姑說了被綁架的事兒,我知道他該死,他無情無義,心裡沒任何人。」

  盛星的音色太冷清,卻在凌莉潤感官中激盪著,她聽著他的話,不由得心臟緊縮起來,成乾枯的、皺起來的一團。

  她說:「盛星,我在帶著你做壞事。」

  「你做的壞事少嗎?能和你聊起別人的生死了,我也像個壞人,其實我不想殺的,但我得救人,我不能讓你的人白白去冒險……」

  那一切,關於凌莉潤的、關於柯釗的、關於陳岳敏的……均混成一團,盛星看似理不清了,他不能夠懂什麼是假的,什麼是真的;於是大約乾脆不理,他沒欠凌莉潤與陳家任何了,於是在與凌莉潤彼此沉默一會兒後,從容簡單地結束了談話。

  凌莉潤的短頭髮半濕,她一回身,看著了自己的媽。

  袁慶芳穿著藍灰的一件對襟衫子,下頭純灰的褲,她手上是紫檀的持珠,黑頭髮落兩捋,短短梳在耳旁,抬起眼睛了,看著面善。

  她說:「去看看吧,孩子醒了。」

  凌莉潤著急得要瘋,她顧不上在旁人眼前有過的儀態,像是忽然被吸走魂魄了;到三樓臥房的門前,腳很軟。

  房裡燈是總亮的,光照映著床上少年人的臉,他削瘦、蒼白,鋒利的眉毛下頭,是雙無神透紅的眼睛,張口只講微弱的兩個字,「不行」。

  凌莉潤喘著粗氣趴在床邊兒上,她懼怕,也絕望;花庚的眼睛闔上了,慢慢,只露出淺淺的一絲眼白,他還在呼吸著,嶙峋的前胸,一起一伏。

  「困了就睡吧。」凌莉潤嘴角在向上揚,可終究,只能露出個有眼淚的、痛苦的表情,她手摸著人家烏黑的頭髮。

  袁慶芳也坐下看著花庚,她忽然,那樣驚異,然後笑了,說:「發沒發現,像小時候的岳敏……不,他那時候叫昊乾,小名兒是昊乾,因為長得太好了,多少小姑娘都喜歡他呀,可他就喜歡你。」

  凌莉潤在哭聲里,吸進冰冷的空氣,她一瞬間像要忘卻了那些堅不可摧的理想與仇恨,她緊緊握著花庚逐漸僵硬的指頭,輕聲地唱:「我難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的沉默的情意,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我卻在別個夢中忘記你……」

  可斷斷續續的歌兒被抽泣淹沒掉,凌莉潤低下了頭去,她牽不住花庚打滑的、將要墜落的手,她滿臉的眼淚,含混不清說道:「我們……我們,唱的唯一的歌兒,他說死的那天要我唱給她聽的歌兒,我……唱歌兒不好,是不是不好……」

  袁慶芳的心藏在潔淨入水的魂魄里,因此,旁人無法猜透她複雜與否;花庚的確是死了,終於閉眼,告別了那惱人的病。

  凌莉潤這兒的陳岳敏,徹底也死了,五湖園逐日姓凌,鴦幫信仰在激盪的哲學風潮里,成了難以苟同邪說;凌莉潤在外一身體面,是占有巨額財富的商賈,資產里除了實業公司,還有舞廳、酒樓、賭莊……金雙會館坐落在瓊城最繁華的地帶,那是陸路水路交匯之處,也是洋人國人混居的繁雜地方,高亮的戲樓與三面看台,紅木柱子和帶電燈的官廂兒。

  錢四代咬著牙笑,將水漬干透的信封遞到盛星手上,說:「看看,托人捎到這兒的,說是一姑娘捎的。」

  欣喜的肖想沒一秒便幻滅了,盛星僵直著指頭,他點了點下巴,說:「謝謝您,我回去看吧。」

  天著實暖了,窗外頭天透藍著,瞧得見路那邊兒新開的百貨公司的櫥窗,有小孩兒被媽媽舉著,發出響亮哭聲;靠著電線桿的那個男的,忽然從衣服里掏出洋火來,吸了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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