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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忐忑地琢磨著怎麼堵住韓曉即將出口的話的時候,丫丫先站了出來。

  那一年丫丫的心智已經足夠成長了,她12歲,開始會有意識地跟成年人保持距離,更不會跟小時候一樣往大人腿上坐。韓曉一說這個話題,她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居然很主動地對祝衡說:

  “祝伯伯以後的女兒肯定比丫丫可愛多啦!”

  那一刻,韓曉可真是目瞪口呆。

  第 23 章

  那次作客的末尾,祝衡十分鄭重其事地跟丫丫保證:“這個暑假,丫丫你一定會玩得開開心心、快快樂樂!”

  這個“開心”、這個“快樂”的基礎就是丫丫能夠升上師範附中。很早的時候韓曉就給閨女提過醒,說如果不能進附中而是去了別的學校的話,就必須“笨鳥先飛”,暑假不能荒廢,要提前準備初中的功課。這事兒丫丫跟祝衡說了,祝衡心一疼、臉一沉,就做出了如上保證。

  結果他也的確沒讓我們一家三口失望。搖號這件事情,聽起來很公平,其實裡面還是有太多操作空間。首先,搖號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先後分為4批次,每一次結果出來後,都仿佛是在敲打榜上無名的娃兒父母們:趕緊去找路子!另外,並非所有的錄取名額都拿出來搖號,這才是最要緊的。因為學校有好有壞,教育部門方面的說法是:給好學校一點自主選擇權,擇優錄取尖子生,保障一下將來往高中的升學率。至於什麼才是“擇優”、“尖子生”的標準又是什麼?反正沒了全市統考,“最終解釋權”全在學校。

  總之,各個中學的校長都在這一時期成了權力最大的人。各路神仙爭相巴結,把我媽這種教育系統的老革命氣得夠嗆。我媽自己從前也是教初中的,諷刺說真沒想到教書匠能有翻身做主人的一天。本來是孩子的升學,結果全成了父母的事。我倒還挺認可這種變化:畢竟孩子只是孩子,能讓他們多快樂一天,就讓他們多快樂一天。家裡有路子的就去走路子,沒路子的也可以去廟裡燒香祈禱,總之別累著孩子。

  萬幸但是並不意外的是,祝衡幫丫丫辦到了。四輪搖號之後,丫丫的名字沒有出現在任何一所學校的錄取名單里。而不久之後的師範附中特招名單里,她排在第三位,名義是藝術特長生。

  對於祝衡我們簡直不知道怎麼感謝。至於他找了什麼樣的通天門路,我們好奇但不方便去探聽。祝衡說一定讓丫丫上附中,他沒有食言。不過,他保證丫丫的這個暑假會快快樂樂,卻兌現不了。

  這不是祝衡的問題,而是另一種不可抗力——我岳父過世了。

  這是生命的必然,但始終也是個意外。岳父岳母的身體一直不太好,這是自丫丫出生之後便有的事。所以丫丫跟我媽多一些,跟她姥姥姥爺少些。早兩年岳父岳母都從各自的單位辦了退休,相互照顧扶持,沒讓我們夫妻兩人多費心。岳父有點血管脆化,一直小心保養,結果論起去世原因,還是這上面出了問題。

  我岳母哭得昏天黑地,逢人便跟夢囈似地說:“早上還好好的喝了一大碗白粥呢,到下午人就不行了。”

  韓曉也哭了,大哭了一場,然後便擦乾眼淚料理起她父親的後事。她的乾脆利落讓我有些不能理解,也讓她的母親有些難堪。實際上連我自己都差點在葬禮上流淚。早幾年我岳父對我有意見,那已經是過去式,自從我讓他女兒過上了好的生活,他就像年邁的酋長一樣主動交出了家裡的上座,對我尊重有加。韓曉的表現甚至不如我這個做女婿的,在外人看來,這可能都算絕情了吧?都說女兒是跟爸爸更親,可韓曉怎麼就不太明顯?考慮到我岳父家有重男輕女的傳統,對於這件事情我沒有細想。不過在守靈的那幾天,我有一回似乎聽到我岳母略帶責備地跟韓曉說話,大部分內容沒有聽清,只有一句:你爸現在都死了,人死燈滅,仇隨身了,你們好歹父女一場,也不至於……莫非你覺得是他害了你?

  我聽完,只覺莫名其妙。

  除了岳母和韓曉,還有一個女生在這場葬禮上哭啞了嗓子,那就是我的丫丫。與她媽媽和姥姥不同,丫丫的哭不完全是傷心,還帶有濃重的恐懼。親人的死亡是人生無可迴避的磨礪,是一顆心靈成長成熟的必修。我比丫丫幸運得多了,我爸走的時候我還很小,而後來又有很近的親人故去都已經是快上大學的時候,不論心理和生理都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可是丫丫,她還只是個天真可愛的孩子。

  對於死亡這件事情,丫丫的領悟其實很早,還不到一歲的時候,她惡作劇地踩死了一隻螳螂。她嬉笑地撥弄那只可憐的蟲子,指望它張牙舞爪地回應,可那蟲子當然是一動不動。丫丫終於慢慢意識到在這隻螳螂的身上發生了某種永恆的變化,無可逆轉。她慌張地轉身抱向我,指了指地上的屍首,口中嗯嗯啊啊的,居然哭了起來。

  她四歲的某一晚,我摟著她睡覺。也不知道這小姑娘白天是聽見了什麼、看到了什麼,突然在黑暗裡問起我死亡的話題。她問:“爸爸,死是什麼意思?”我原本迷迷糊糊的,卻被她問了個激靈,想了好半晌才回答:“死就是變得安靜,非常非常安靜,不動彈、不說話、不哭,也不笑。不管是誰叫都不會理。”

  她過了一會兒突然又問:“你會死嗎?”我摟了摟她,儘量讓自己的語氣溫柔:“會的,爸爸會死,人都會死。”她抱我的力氣大了起來,兩隻小手攥著我的睡衣,掐到我的一小塊皮肉,有些尖銳,有些顫抖。她耍起賴皮來:“不行!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不理我!不要!”我笑著摸了摸她小小的肩膀,親親她,哄哄她,心中有無法描述的甜蜜和酸楚。我告訴她:“在你變成九十歲,哦不,在你變成一百歲的老奶奶之前,爸爸都不會死。爸爸只有在你不想理爸爸的時候才不會理你。”

  那一夜的黑暗極為濃重,就好像整個世界只有剩下我們這一對相依的父女。一度我以為小姑娘在我胸口睡著,沒想到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十分清晰又極為堅定地說道:“不會的,我不會不理爸爸。”

  我想,天下間女兒的心理大抵如是,血濃於水,怎麼會有過不去的坎兒,解不了的仇呢?韓曉也不應該例外。

  所以,我沒把那天聽到的話記在心裡,在守靈的日子裡盡好女婿的本分。在我們那裡,女婿不是半子,而是不折不扣的兒子,對於韓曉家這種只有女兒的家庭這一點就極為關鍵。按我們那裡的喪葬風俗,老人家去世後不能由女性燒紙錢,否則往生者在泉下不能收到。韓曉不信這個,抓起一把香燭元寶就往火盆里撇,給她媽媽劈手攔住。

  “那要是沒兒子的家庭,怎麼辦?”韓曉爭辯。

  “有女婿啊!”

  “要是連女婿都沒有呢?”

  “那就是命了,是命。”我岳母說。

  如今時代進步,女權極大伸張,但在這種“寧可信其有”的事情上,依然沒有什麼講道理的餘地。我岳母跟韓曉幾乎喊了起來:“你不信是你不信,萬一你爸真收不著,他到地下面沒錢打點吃了苦,你心安?你心安?”眾人把她娘兒倆拉開,岳母也覺葬禮上鬧這一出不好看,但又忍不住為自己這種莫名的執著而開脫,於是抽泣著給所有人講了一個她親戚家的故事——她一外侄女逢冬至日給天上的母親燒紙錢,結果當晚死者託夢,拿著一把把殘缺不全的紙錢問那外侄女:“你給我的錢怎麼都是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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