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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加州的雨季將要過去,接連幾日水汽充沛。下了兩場雨,學校後山一夜之間綠遍,綠意一直蔓延到窗下的糙坪,每一株嫩精都迎風伸展,在月光下毛茸茸一層。

  何洛的心情也明朗起來,她的生日就在周末,在舊金山的堂弟何天緯嚷著來祝壽,於是她順便約了三五個同年來美的朋友來吃晚飯。推開窗,炒菜的煙氣跑出去,北美紅雀的鳴聲飄進來。她嘗嘗剛蒸好的扒羊肉條,總覺得沒有母親做的濃郁香氣。國內正是中午,打個電話回家,歪著頭夾著聽筒和母親聊天,絮絮地問菜譜細節;一邊焯了西芹,翠綠地放在淡藍色薄瓷盤裡。

  朋友們陸陸續續進門,天緯來的時候帶了一束鮮花,見到何洛就大力熊抱,然後吸著鼻子問:“姐做了什麼?好香!”他五六歲的時候便來了美國,英語比中文更流利。堂叔為此還再三提醒何洛,和天緯聊天的時候一定要用中文,他還想暑假的時候送兒子回國遊歷。

  “你知道,我哪兒都不想去。”天緯研究著電飯煲里的粉蒸排骨,“Angela要走了,我沒心情去玩。”他迷戀的姑娘是漂亮的混血兒,美國老爸一心想要女兒傳承衣缽,說大學一定要去美東的常青藤聯盟;而天緯卻想留在溫暖的加州。

  “小子,你不要反反覆覆掀開蓋子檢查啦!”舒歌準備碗筷,“上次你姐姐還告誡我,說這樣米飯會夾生的。”

  “不過確實很香,你要不要聞?”何天緯笑得開心。

  “到底是小孩子。”何洛的朋友們笑,“前面還愁眉苦臉地說著Angela,這麼快就多雲轉晴。”

  “也沒什麼關係,我可以去看她,幾個小時的飛機麼。我一定努力打工,把機票賺出來!”天緯雄心勃勃。

  眾人嘖嘖,“到底是小孩子,有衝勁。”

  借著這個話題,說起身邊一些分分合合的故事。誰的女朋友在國內被別人撬走,誰又寒假回國二十天相親十三次,誰和誰來美國後暗渡陳倉離棄了等在國內的戀人,誰認識了網友打算暑假回去見面……

  大老李的女友在國內,他感慨道:“我還是暑假回去把她帶來好了。前陣子回去,兩個人見面的頭幾天,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總這樣下去,還有什麼

  2、忘記幸福 …

  共同語言?”

  於是有人半開玩笑地對何天緯說:“不如就這麼算了,再找個新的吧。上大學前斷了,總比拖拖拉拉,到了半截的時候再分手要好。起碼彼此留個好印象。”

  “你們別口無遮攔,帶壞我弟弟。”何洛拿起蒸鍋中的碟子,“你們不許偷吃哦。家裡沒有香油了,我媽說這樣扒出來的羊肉味道肯定不濃。等我兩分鐘,我去隔壁借。”

  她走到門外,深呼吸調整心情。拖拖拉拉的感情是一把橫在心頭的鈍刀,曾經勇敢莽撞的自己,恐怕再沒有力氣去持續這樣的拉鋸戰。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她沒有力氣評論,也不想聽。

  穿過糙坪,微涼的水汽打濕褲腳,何洛將牛仔褲筒挽起一截,糙葉刺的腳踝痒痒的。她以為是小飛蟲,俯身“啪”地打過去。低頭間,身邊灌木叢里明明暗暗地微弱綠光閃過。

  螢火蟲。

  季節還這麼早,就看到了螢火蟲。

  記憶中見到這小小的蟲兒,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何洛一怔,可不,真的是上個世紀了。還有,那個孩子揚著頭,才幾歲啊,就學大人的樣子,故作憂鬱故弄玄虛地說“和你在一起,我真得很開心。”又說,“因為你總帶很多好吃的”,怎麼當初就原諒他的遮遮掩掩了?

  那時候我們才幾歲?比天緯現在還要小吧。當年怎麼會喜歡這樣張牙舞爪的小孩?何洛想起最近校友錄有人上傳了高中旅行的合影,那時候的他比記憶中單薄許多,怎麼看怎麼是竹竿一樣高瘦的孩子,所謂的sunny boy有一張青澀的娃娃臉,在人群中吐著舌頭笑。那些定格的少年時光,是青春單程車票的起點,漸漸遠離,遠到已經像別人的故事,想起來都不傷心,連懷念都無從說起。

  只要忘記後面的紛爭,最初的開始,完全是美好的童話故事。

  Fairytales never come true。

  至於那些蔓延糾結的往事,何洛努力不去想,任由腦海中的記憶像存儲室里的雜物一樣堆積起來,有一些整理好了堆在角落,覆上蛛網也好,落上重鎖也好,總之不會主動觸碰。然而還有一些舊物凌亂的堆砌在一起,偶爾某個碎片就彈出來,在心上劃一道痕。不會滲出血,只會讓何洛捂住胸口,低頭蹙眉。

  站在馮蕭家的門廊外,昏黃的燈光從男生背後投過來。何洛的目光從窗棱平行逡巡,直到掠過男孩的下巴。

  “我家根本沒有香油。”馮蕭笑笑,“我是土人,從不用這麼複雜的調料,頂多放個醬油味精什麼的。”

  “早該知道,沒幾個男生家預備這個。”何洛走了一圈,無功而返。

  “你著急用麼?

  2、忘記幸福 …

  ”馮蕭問,“我開車帶你去中國店買吧。”

  “不用了,大家等我開飯了。”

  “又作了什麼好吃的?”馮蕭努力吸吸鼻子,“真後悔,我今天怎麼吃得這麼早。”

  “那再去吃點,歡迎啊。”何洛笑笑,“真不好意思,忘了叫你,因為都是些和我一起來的同學,怕你們不熟。”

  “真是傷感情啊!”馮蕭聳肩,“算了,你肯定就做了一口貓食兒,我就不去搶了。”

  何洛走出去,聽見馮蕭在身後笑著喊,“下次請客提前通知我,聽到沒,小麵包?”

  “不許叫我小麵包!”她哭笑不得,轉身喊回去。

  認識馮蕭不過是半個多月前的事情。何洛在實驗室里熬了幾天,睡眠嚴重不足。到周末她一覺睡到中午,仍然有些恍惚。在超市Safeway看到圓蓋一樣的法式硬麵包,很像縮小版的俄式列巴,用食品袋裝了一個,拎在手中。

  加州的華人很多,店裡晃來晃去的黑頭髮黃皮膚。排在前面的男生把東西從購物籃中一件件取出,何洛無疑中瞟了他一眼,險些尖叫出聲。

  一樣的下巴弧線,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都不會忘記。

  趕過去,把要買的東西放在傳送帶上,只為了站在他身邊,好好地看一眼。好像下一秒鐘,他的笑聲就會響起,說:“很男人吧!”

  前面的男生回過頭來,看看何洛,然後拿起傳送帶上的麵包,放在自己的食品堆里。

  何洛對他的好印象瞬間煙消雲散,自己走幾步去拿一隻不好麼?大家都是顧客,是同胞,自己更是女孩,所以要格外欺負一下?她迅即地伸手,將麵包搶回來,放在自己的購物籃中。

  男生蹙眉,拿出來,放在自己面前。

  何洛不說話,黑著臉搶回去。

  這次男生笑了,問:“這麵包這麼好吃麼?你一口氣吃兩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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