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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婉儀站在門前,臉上和衣服上的血都風乾了,糊得有點難受,還有血腥味。她這副模樣,竟奇異地給了那些惶恐至極的人一絲撫慰,他們跟在她身後,一傳十十傳百地喊道:

  “南門開著,往南逃!”

  青樓也有一些女子跑出來,灰撲撲的閣樓上,一雙枯瘦的手打開窗子,手的主人很淡然地從高處俯視他們逃命,好像生死於她而言都無謂。逃出來的官jì抬頭沖她喊道:“你還傻著幹什麼,胡人殺來了!不想再被他們侮辱,就快走!”

  這個小縣城不寬的街道上,頭一次如此擁擠,人們棄家、棄財,為了躲避胡人的屠刀,為了生來不易的性命。

  而城外,遙遙看得到人群隊列往南奔逃。

  數月來,白婉儀都是奉和濟局的令,在幾個邊境駐地營奔走,她熟知四方道路。關寧縣是從朔方補給到西關的必經之地,從南門而出,一路上有數個鎮子,幾十個村落。

  還有韋氏的祖墳,坐落於前方不遠。早些年韋氏發家,墳冢遷於此是聽了高人指點。韋不宣被處刑後,她偷偷為他收屍,將他葬回了祖墳上。

  縣城東南,是已經荒廢的雞鹿塞,漢代時是通塞北的隘口,由於地勢風貌已變,這幾百年前的古老要塞風化徹底,已經搖搖欲墜,成了附近村民放牧時歇腳栓羊的地方。

  想要逃命,等朔方出兵來救援,唯有退守雞鹿塞。不能往朔方逃,也不能往村落里躲,否則他們跑不過胡人,路上就會被殺乾淨!

  白婉儀一早將自己的馬牽了出來,飛馳到雞鹿塞下,觀察四周地勢。雞鹿塞據點極高,強攻不易,嚴防死守,大概可撐一天。

  雖說是漢代時遺留的古塞,但咸泰年間還曾經在此處對壘過西涼人,因此坑道里有累累白骨,以及不少生鏽鐵具——韋不宣曾經在這裡藏了些兵器,不知是出於什麼考慮,後來沒派上用場。

  她半放下心,可又抓緊了韁繩,指節泛白。

  她心中有一個遲疑,有一個掙扎。這分掙扎糾纏不下,可恨她總是更理智的,那掙扎矛盾的心情全都被壓下去,一絲fèng隙也不留。

  雞鹿塞的附近是幾個村子,大概早聞關寧縣的動靜,村子裡也慌了,四處躲避。廢棄牆堡在山頭,要繞過山彎上坡。從關寧縣逃出來的人,神情慌張不安地聚集到雞鹿塞下,好像待宰的羊縮在圈裡。

  “胡匪還在後面……”

  “娘,我害怕……”

  “不要怕,不會有事的,會有人來救……”

  雞鹿塞里亂糟糟的,白婉儀開始清點人數,有些怔住,這才發現,這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放目望去,除了小孩子,幾乎全是女人。

  關寧縣本來男人就少,方才西魏人進城燒殺搶掠時,為了保護妻兒和鄰里,不少男人死在了最前面。雞鹿塞的村子裡也是如此,壯勞力都去當兵或跑商去了。

  好在西魏人占下了西關和關寧兩個據點,要花時間排布兵力,以應對接下來并州的主軍。暫時沒有功夫追上來。

  空氣里瀰漫著躁動不安,不時有孩子的哭聲,還能聞到各種混雜的污濁氣味。

  有個方才在城變時受了驚嚇的老頭,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喊著:“西魏人會來把我們都殺掉的!你,你,還有你……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雖然知道他是嚇瘋了,然而已經恐慌壓抑至極的氣氛,依舊被這危言聳聽點燃。

  忽然有人啜泣出聲,隨即,小片抽泣聲傳遞開來,這種絕望又哀戚、甚至是憎恨憤怒的情緒,最容易瀰漫,很快雞鹿塞內陷入了暗cháo洶湧的躁動中。

  白婉儀沒有這種經驗,她也不知該怎麼辦。甚至心裡並沒有底,能帶她們躲到什麼地步。她僅有的一點戰場經驗,都是從韋不宣那裡聽來的。

  她只知道關寧縣不可失,城門不可棄,這是蕭懷瑾與何貴妃她們拼盡全力保住的國土,要設法奪回來。

  可如今她只能沉默地聽著這片嚎啕哭聲。醫隊裡的幾個女孩在城亂時也跟著逃了出來,此刻湊到她身邊:“婉娘子,你說怎麼做,我們聽著。”

  “要安撫她們嗎?再哭下去,西魏人來了,大家都要……唔……”那女孩兒話未說完,被另一個女孩兒眼疾手快捂住了嘴,嫌棄不吉。

  白婉儀看了她們一眼,可心中有道被指引的念頭,在逐漸清晰。

  ——人少也罷,婦人居多也罷,事已至此。而戰禍逢臨,避無可避。如今退縮也是一死,迎敵也是一死,就不妨死個痛快,死得其所。

  從小哥哥就說,死的意義,比生的意義,更重要。人可以平庸而生,但不可混沌而死。

  這句話被她銘記在心,教她長大,如今又教她學會選擇。

  她手中的匕首一直沒有放下,在烏泱泱的慟哭聲中,她逕自去了旁邊村民家,借了片瓦罐。身後的女孩兒幫她用匕首敲擊,她揚聲道:

  “若不想死於胡人之手的,走到我左手邊來!若是覺得無望,想被胡人殺的,就出城去哭!”

  總有一些坎兒,不得不去邁。這是他們所有人都將面對的。

  她重複了幾遍,清脆的聲音在城內迴蕩,四下哭聲漸漸低下去,陷入悲慟中的民眾抬起頭望向她,一時反應遲緩,眼神還在懵懂間。

  她們就這樣眼巴巴地望著她。

  白婉儀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怎麼動員她們。

  可忽然有個影子,冒上了心頭,悄無聲息,猝不及防。

  甚至少年時期,她曾經為了那個人,和韋不宣爭執過。

  這一時心cháo澎湃,她抓住了心底的震顫,問道:“你們可還記得,從小到大聽的《張女傳》?”

  不止是民間趕集時候有皮影戲,連平時的民謠,樂府的詞,都有張將軍的傳說。距離她死去,也才五十年時間,中原人聽的不多,但北地民眾全不陌生。

  “聽、聽過……”有個細弱的聲音響起,她循聲看去,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子。在并州,這年紀已經可以持家做活,算不得女孩了。“她是了不起的人。”

  白婉儀目光掠過全城,她們衣著灰撲撲,站在風塵中,枯黃的髮絲被吹起,懵懂的雙眼怔怔看她。

  那風沙吹寂了千年,卻總有新芽在貧瘠中蓬勃萌發。

  “你們比她幸運,你們未必會死。”她一字一頓道:“但你們也有機會,成為像她一樣的人——被邊境傳唱,被後世銘記。”

  “……”所有人都愣住了。她們從未想過,從小到大聽到的傳說,會與她們有什麼干係。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們迷茫地看著白婉儀, 可想到胡人的猙獰與凶戾,就害怕得幾乎站不住身子。

  她們做不到偉大, 只想活著。

  白婉儀分析道:“現在是這樣的情況——西關口失守,并州軍府必然很快得到戰報, 此刻援軍應該已在路上。只要等來援軍, 我們就可保無虞。”

  聽她這樣說,她們臉上的神情才為之一松,有人額手稱幸,有人合十禱告。

  可白婉儀話鋒又一轉:“但, 西魏人也不會幹等著。他們搶下了西關和關寧, 下一步, 就會占據附近的村落、雞鹿塞的四周——好在這裡設伏, 重創我軍。”

  這是她的推測, 胡人下一步的戰略企圖——雞鹿塞在漢代之所以是塞北隘口,全仗地勢高,前面就是狼山峽谷, 是個天然伏擊的好地方。西魏人當然不會放過這裡, 重創晉軍的大好時機。

  方才關寧城門搶殺時, 鮮血刺目的紅還留在眼中, 尚未褪去。要是西魏人追過來, 又會發生什麼?

  “——西魏人的殘暴,你們都已見過。同方才一樣,他們的屠刀會落在我們身上,馬蹄會踏過孩子們的頭顱!”

  白婉儀的猜測令人絕望, 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有個頭髮枯黃的女人,胸前布包里蜷著熟睡的嬰孩,湊過來問道:“那……那我們現在,往哪裡逃?”

  “哪裡都逃不了。”白婉儀平靜地回她,那女人渾濁的雙眼浮起一層霧氣。“你們再怎麼跑,腳程也比不過西魏人的快馬。還記得祥和年間的兩腳羊比賽麼?”

  沒有人吭聲,臉色均已慘白。那是百年前的舊事了,但邊境依然流傳有胡人吃人的傳說,當時的胡人擄殺大批漢人女子作為食糧,甚至還比賽誰抓的多。

  白婉儀道:“所以,唯一能活命的辦法是堅守不出,以雞鹿塞為屏障,支撐到援軍到來。我知道你們害怕,可……總要克服這種恐懼,才能讓自己和在意的人活下去。”

  她們怔怔站在風沙里,眼淚不知何時被吹乾。

  人很難戰勝心中的恐懼,但她們已經被逼入絕境。正如婉娘子所說,為了孩子,為了活命,也是為了生的尊嚴,不能再哭哭啼啼,不能再任人蹂躪。否則援軍還沒等來,大概會先被敵人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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