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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別著急,”那女店長又像之前一樣,說著話已轉身輕輕挪到那拐角處高腳香幾邊,手中變戲法似的‘茲啦’燃起一支香:“這暮春的晌午時間,又添這驚雷暴雨的戾氣,不免太擾人精力神思,我這支香摻有當年安期生在嶺南雲山蒲澗所采的九節菖蒲,能定表安神……對了,客人你也是從嶺南來的吧?對雲山也肯定不陌生?”

  “嶺南雲山?”我不禁怔了怔,現代人說什麼地方都是直呼省市名稱,怎麼還有叫‘嶺南’這么半古不今的,而且更奇怪的是:“你、你怎麼知道我從哪來?”

  “呵。”女店長不置可否地淡淡一抹笑:“這香,好聞嗎?”

  我的鼻端確實聞到一股說不出味道的木質香氣,同時心中漸漸滋生的驚懼也在蔓延:“我要結帳……”這話說出來卻如蚊叮一樣弱小,女店長點點頭道:“好啊。”就走過來,這時我就覺得剛才摔倒磕到後腦勺的部位,越來越蜂鳴一般地疼痛加劇起來,我一手扶住額頭,牆上的投影儀播放的越戲不知什麼時候竟換成了嶺南特有風味的粵劇,是上世紀中後期香港一對粵劇名伶的作品《紫釵記》:“霧月夜抱泣落紅,險些破碎了燈釵夢。喚魂句頻頻喚句卿須記取再重逢……”

  我只來得及想到一句:“怎麼會播這麼老舊的戲文?”但頭疼得只想伏在桌上休息一下,於是就倚在桌上閉目養會神,只等女店長拿帳單過來了……

  三、日·月兒糕

  一、女茶

  我做了一個雲山的夢。

  夢中我睜開眼,就看見頭上有半邊草頂的棚檐,檐外是層層蒼翠向上的山嵐——是一幕薄雨間隙的時刻,山蔭厚葉都被青霧環環繚繞著,隱約有幾點南國熟悉的荔紅,像是‘皋月’里的嶺南山景。

  迎面飄來雲水濡濕的味道,我的頭腦也愈發不清楚起來,直到有人無聲走到我的身邊,素手放下一隻粗白茶碗,燒開的銅壺往內注入幽幽裊裊的茗湯,並說道:“請飲茶。”

  “誒?” 我還不能清楚自己的處境,回頭望那位遞茶女子,她立在那裡,褲管下露出的繡花小腳鞋點在青石板地面,清瘦削肩撐著一襲相隔至少百年歲月、前清時代的水藍色挽袖寬擺上襖,梳流烏光的腦後翹著‘蘇州撅’,面目也如水蓮泛入漣漪里的,有點模糊看不清:“今日煲的涼茶是夏桑菊,‘穀雨’之後夏枯草先開花,花穗變成棕褐色時,藥效就最好,桑葉系去養蠶農家摘的,再加上白雲山野生黃菊花,煲茶的水是蒲澗山溪里……”

  白雲山?女子的聲音是地道的嶺南方言,我聽時心裡暗暗一震,難怪那山巒也看著眼熟,我幾時回到家鄉的白雲山來?

  正伸手欲要拿那茶碗,卻斜刺里被一隻粗糙大手捷足先登,一個大口腳夫端起碗邊‘吸溜’一口:“好燙……嗨,蘭姐,今日就你一個出來擺檔?你女兒采妹沒來幫手?”

  那女子笑著卻答非所問:“你要上山去?替我給能見寺送樣東西吧?”

  “能見寺也不遠,你想送什麼自己送去呀?我這可忙著。”

  “我這小腳不好走山路呀。”……

  奇怪?這是怎麼回事?莫非我還身在夢裡?記憶中有零碎的畫面;木質雕花的影壁、姑蘇萬年橋的桃花塢木版畫、元雜劇里的漢鍾離唱著“百歲光陰有幾何”、有個衣襟繡著纏枝紅蓮的古裝女子如花笑靨……可攸忽一下,我怎麼就坐在白雲山下的茶棚里?

  “叮叮泠泠叮泠”

  下過雨的關係,遠處蒲澗山溪的水聲很大,我猶在思忖自己眼前的處境,不自覺就朝溪水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段充滿泥濘的上山道路,有三三兩兩著芒鞋的路人,或擔柴、或荷著農具來去,聽得一陣爭吵聲——

  “和尚仔,不聽你師傅的話,偏要走這條路下山,回頭我就告訴他去,小和尚不守山門清規、師傅教誨!”是一個穿藤黃衣裳的十五、六歲清秀少年,正一個勁兒朝身邊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光頭小和尚數落著。

  小和尚好像無奈又懊惱:“我要去給遲瞎公送藥,若還繞到景泰寺那邊下山,到他家都要酉時了,我說小黃施主你為何非要、非要針對小僧……”

  “你以為我不知?你只不過想吃采妹做的月兒糕!”黃裳少年對小和尚的話嗤之以鼻。

  “小黃施主你、你……阿彌陀佛!那天只是我見小女施主擔柴散落一地,過去幫她拾起柴火,然後她請我幫忙劈柴,我劈完柴她非要請我吃的……你為何就此追究小僧不放呢?”小和尚看來為人有點憨氣,說話更顯得嘴笨。

  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茶棚前,見裡面卻只有蘭姐一人,兩人漸漸也就收住爭吵,黃裳少年意興闌珊地嘀咕:“嘁!采妹今日不在!”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咿咿呀呀’的鋼弦唱曲兒聲,茶棚下站著喝茶的腳夫聳聳下巴:“遲瞎公又出來唱歌仔了。”

  眾人都朝那看時,果然是個垢面襤褸的瞎子,懷裡抱把胡琴,腋下夾根拄杖,腰間還系只竹簍,走幾步便停一停,拉琴唱幾句,路過有心的人或者就會往竹簍里扔個錢。

  小和尚見狀趕緊上前:“遲瞎公,你身體的病未好,又是落雨濕滑的天時,你走出來作甚?我師傅叫我送藥,還囑咐你好好靜養。”

  遲瞎側耳聽清是小和尚的聲音,就笑道:“拾一啊?多謝你師傅了。我睡在那冷草鋪上面,潮濕蟲咬悶到極,挨近門邊聽到東邊賣花,西邊沽酒,想下已經快到端午時節了,倒不如出來說幾段古今是非,賺幾個酒錢,到差不多傍晚,再順便行到你們廟裡,蹭一頓齋飯也是好的。”

  茶棚里喝茶的人就喊:“遲瞎,講段古來聽聽。”

  “我講段《范少伯水葬西施》?抑或唱一套《西江月》?”

  “都聽過啦!”

  遲瞎咳嗽幾聲,蘭姐便轉身到裡面倒一碗熱茶出來:“飲碗蘆葦根,肺熱咳嗽很好的。”

  遲瞎卻沒有接,只擺擺手:“多謝、多謝,不必了。”然後摸找到路邊一處坐下,調試幾下琴弦:“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妻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

  旁邊的黃裳少年百無聊賴,腳下踢著石子踱幾步,他見小和尚望著瞎子唱歌發愣,就故意使壞過去用手指在他耳垂上用力一彈,小和尚吃疼幾乎跳起來:“你作甚?”

  黃裳少年冷哼道:“人家唱夫妻的歌,你是空門的人,聽那麼入神又是作甚?”

  “我、我……”小和尚漲紅了臉,半天才道:“我只是覺得這歌聽到心裡難過。”

  遲瞎唱完,茶棚里的人有一兩個來朝他腰簍里扔入錢,也就走了。

  黃裳少年眼看沒趣,一溜煙跑了,剩下遲瞎在那又弓起肩咳嗽一陣,小和尚給他拍背,遲瞎把簍翻轉過來摸幾遍,拿出四、五個錢遞到小和尚手裡問:“夠一頓飯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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