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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鍾離眛,是唯一與黑夫打過交道的人。

  而每每有人發問,鍾離眛都會言簡意賅地回答:

  「敵人!」

  從最開始,他與黑夫便是敵人,一個楚人一個秦人,各為其主。

  十八年前,黑夫是安陸縣湖陽亭亭長,手持尺牘布律,腰纏繩索拿賊,而鍾離眛則是混在楚國逃人中,進入秦國的間諜,潛藏民間,負責打探南郡虛實。

  「我二人第一次見面,他是守衛十里平安的秦國亭長,我則是身份暴露,不得已殺人奪馬而走的『賊人』。」

  安陸山林里的一場追逐,經驗老到的鐘離眛給黑夫下了套,可以說是完完全全吊打了他,甚至還射傷了黑夫的一條腿,卻一時遲疑未要其性命——鍾離眛不知道自己走後,黑夫還對身後追來的某位游徼絕地反殺,邁出了黑化的第一步……

  他只知道,自己跋山涉水回到楚國後,將所得到的情報事無巨細,統統上交,然後滿懷期待地盼著結果。

  但他什麼都沒等來。

  儘管那時楚弱而秦強,但項燕將軍一直在謀劃對秦的反攻,以拖延燕趙滅亡的速度。只可惜,他們都受制於形勢和時代,儘管鍾離眛九死一生,將安陸等地的交通、人口、駐軍、虛實不斷回報,但這場反攻終究沒打起來。

  反倒是秦軍先發動了滅楚之戰,好在項燕將軍統御得當,大敗李信,殺七都尉,秦軍大潰而走,鍾離眛也在追擊的隊伍里,好巧不巧,又在汝水之上,一個叫「安城渡」的小渡口,與黑夫有了第二次碰面。

  「黑夫當時便已不凡,秦軍大潰,散兵游勇不計其數,他卻能帶著一支七八百的敗卒,於鮦陽先擊退兩位縣公,又穿戴其衣甲,樹其旗幟,大搖大擺在楚境行走,愣是穿過了二百多里地。」

  直到那渡口,一行人的偽裝,才被游弋至此的鐘離眛發覺,幸好他回馬跑得快,否則定會像同伴們那樣,被黑夫等人射殺。即便如此,鍾離眛的背部也挨了兩箭,也算報了當年在安陸的一箭之仇了。

  至今那兩箭瘡疤尚在。

  那已經是二人最後一次還算對等的較量,自那之後,楚國淪亡,鍾離眛沒有趕上最後一戰,只憋屈地東躲西藏。而黑夫卻靠著李氏父子抬舉,自己也爭氣立功,得了秦始皇帝歡心,爵位竟像飛一樣,直上青雲,甚至混入了朝堂……

  彼為北地郡尉,北逐匈奴時,鍾離眛在家鄉狼狽奔走。

  彼為膠東郡守時,對諸田舉起屠刀時,鍾離眛在下邳與遊俠密謀刺殺秦始皇。

  彼為昌南侯,南征大將軍,揮師十餘萬開疆拓土時,鍾離眛在江淮落草為寇,遇見了項籍……

  而現在,他們的命運,似乎再度交叉到了一起。

  「如今彼為大權在握的秦攝政,將二十萬兵東伐,而我,則是攔在他必經之路上的楚將,麾下不過兩萬人……」

  鍾離眛很清楚,隨他在滎陽留守的所有人都很清楚,這一戰,實力懸殊。即便身後梁地的項梁,陳地的項籍兩軍匯集過來,楚軍也不過十萬人,已是榨乾楚地青壯,又在淮南留守部分兵力後的極限了。

  聽到這,項聲不免遺憾,說道:「當年在安陸時,鍾離將軍若是一狠心,將黑夫殺了……」

  鍾離眛搖頭:「每一個聽完我往事的人,都會這麼說,只恨當時我未能將黑夫擊殺,讓他成了氣候,就好似昔日晉重耳流落到楚國時,楚成王未聽子玉之言,將重耳殺害一般,結果城濮之戰,終成大患。」

  是啊,若當時他一箭將黑夫射死,這個漫長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不會有家書百將,不會有公廁校尉,不會有昌南侯武忠侯,更不會有以下克上,又成了楚國大敵的夏公……

  只需要當時鐘離眛不偏不倚,正中黑夫要害。

  但鍾離眛不後悔,他做事一貫從心所欲,那時候的黑夫是敵人,但也是一個可敬的敵人:作為亭長,黑夫是個辦案能手,名聲響亮,他盡職、愛民、嫉惡如仇,甚至還有些初生牛犢的莽撞……

  而楚人越是為鍾離眛當年的選擇感到遺憾,就說明他們越是忌憚黑夫,覺得無法戰勝這個可怕的敵人。

  目前來看,形勢已經很糟,原本在中原勢均力敵的秦楚兩軍,隨著黑夫十萬大軍、十萬民夫抵達河南,天平徹底向西面傾倒,汜水西岸的成皋駐軍越來越多。

  滎陽作為阻擋秦軍東進梁楚的最後關卡,對防守方而言,的確有地利優勢,此處往東皆坦夷,出西郭,則亂嶺糾紛,地漸高,京、索之間,突起一山,如萬斛,一道紆迴其間,斷而復續。

  古人常云:「使一夫荷戈而立,百人自廢。」

  可秦軍在地勢上的包抄,卻讓滎陽咽喉九州,閾閫中夏的地位大打折扣。

  三月下旬,大河對岸的河內郡忽然易幟,司馬卬降秦,秦軍開始沿著大河北岸,一路進抵廣武,其在洛陽新近打造的舟師也在敖倉揚帆。

  儘管南方的潁川還偏向楚國,但被秦軍占領是遲早的事,一旦秦軍以兵力優勢從南北包抄而來,斷楚軍甬道,滎陽必危,更何況,敖倉已毀,這讓滎陽的堅守,變得沒有以前那麼容易。

  於是,當楚軍在京、索的交鋒中徹底敗下陣來,秦軍車騎控制這裡,開始頻繁出現在滎陽附近後,鍾離眛做出了一個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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