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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被灌嬰一通呵斥後,那北地良家子出身的騎吏不敢抱怨了,只在灌嬰走後,壓低聲音罵道:
「我看是這新秦人自己想去新秦中,救他那些,氓隸舊友罷!」
早在商鞅時,秦人就有新故兩種籍貫之分:關中故地之人為故秦民,新奪取的關東諸郡縣則為新秦民。
秦的歷代君王,往往利用故秦地人民善於戰鬥、新秦地人民善於農耕的長處,讓「故秦」與「新秦」的人合理分工,使秦國在既不耽誤爭霸戰爭,又不耽誤農耕生產的情況下強大起來。
總之就是一個負責服役打仗砍人頭,一個專司種田。
這種分工不同的界限慢慢開始模糊,像灌嬰本是睢陽販布者,卻被徵召到邊塞來,最開始是民夫,但因為在大生產運動里編制布履又快又好,得到了黑夫嘉獎,問他想要什麼獎賞?灌嬰卻說想做一名軍吏,還展示了自己自學的騎射功夫……
他便是那時候轉了武職,如今又因在胡亥趙高倒行逆施時,保護武忠侯長子,得到了章邯重用。
但新故秦人之分,卻依然如故,故秦始終不變,倒是隨著秦滅六國,新秦民越來越多。
而秦逐匈奴以收河南地,設朔方郡,從關東抽調戍卒修築長城,又徙民以實之,那三萬戶,近二十萬民眾多是新秦人,一共建立了四十多個城邑,因為此郡幾乎是新秦人組成的郡,故亦稱之為新秦、新秦中……
故秦人看不起新秦人,往常沒少折辱欺壓,故這名騎吏不服灌嬰,甚至暗暗稱之為「販繒小兒」。
倒是灌嬰聽到了這話,卻只轉過頭,微微一笑:
「汝等別忘了,武忠侯,亦新秦人也!更何況吾乃騎將,持章君之符,汝等都老實點,乖乖奉命!」
……
到了第二天,灌嬰他們便走出了沙漠,黃沙變為稀疏的草地,草又越來越高,隨著馬蹄一腳踏進泥沼里,眾人眼前赫然出現一片水網交織的平原,滿目的綠意和森林,讓人難以想像,這居然是塞北?
灌嬰知道,這便塞北最肥美富裕的草原:河套。
大河在此放緩了腳步,留下大量黃褐色的淤泥,肥美無比,過去這兒水草豐饒,是匈奴人最喜歡的牧場,而在八年前,黑、李、蒙三將北逐匈奴後,此處遂空。
在黑夫等人的建言下,秦始皇大手一揮,將河套、北假、河南地三部分,劃為一個新郡:
「朔方!」
內地的謫戍獲罪之人大量徙往此處,在蒙恬鞭策下修築長城,將朔方郡整個保護起來,最初,他們的口糧都是靠內地人民轉運,從關中經直道不遠千里運來,十至二三而已,且耗費勞役眾多,整個天下都為此而疲敝,後來則採取遷民屯田的辦法,從關東徙民三萬戶居之。
為了安置這三萬戶,以及長城沿線十五萬戍卒,秦始皇在賀蘭、花馬池、雲中、朔方等地一口氣設置了四十四個縣,而朔方獨占三十。
就這樣,數十座小邑像一串珍珠般,在新秦中星羅棋布,他們便是農耕民族在草原上的橋頭堡、前哨戰,而長城則是圈地的籬笆。
每個城邑都有城牆,可容千餘居民居住,周邊是新開發的農田,再外圍是被長城烽燧保護的牧場。遷徙至此的新秦人可通過半農半牧,自給自足,甚至供養在長城屯守的戍卒,戍卒也警惕地注視著塞外的一切,保障移民安全。
可現在,平衡被打破,綿延數千里的長城,空了!
這便是灌嬰他們進入新秦中後所見的情形,長城沿線各烽燧空空如也,內戰劇烈,長城兵團先後兩次抽調南下,十餘萬人幾乎為之一盡。
其代價是,昔日不敢南下牧馬的匈奴人,開始壯著膽子日益靠近,當長城上不再射出弩矢,甚至不再燃燒烽燧發出警告時,胡人越發大膽,想方設法破開,或者繞過並不高大的長城,回到河套平原……
那只是開始,當冒頓已滅東胡,盡有塞北草原後,匈奴人沒了後顧之憂,便開始肆無忌憚地侵襲雲中、朔方了!
灌嬰站在滿是屍骸,以及禿鷹和烏鴉棲身的磴口堡皺眉。
這是新秦中最靠南的一座城,「磴」,石之階,該岸河槽猶如一級級台階,因此得名,一向是新秦中的富庶渡口,來自北地的糧船在此靠岸,又向東駛去。
卻不想竟是這般光景,渡口已經毀了,一片狼藉,再看城內情形,死的人不過兩三百,其餘人要麼像他們來時遇上的百餘人,乘船逃了,要麼是……
「為胡虜所擄!」
先前與灌嬰有隙的故秦人騎吏咬著牙,他們都清楚,婦人子女一旦為匈奴所擄,下場會極其悽慘,基本都是淪為奴隸,遭受凌辱,匈奴人賤稱之為「羊妾」,沒有騎馬乘車的資格,只能赤著腳追隨匈奴人四處遷徙,朝不保夕。
「天殺的胡虜,昔日長城守卒在時,匈奴怯怯,不敢南下牧馬,今日卻猖獗至此!若李將軍在,若武忠侯在,安能如此!」
那騎吏又悲觀地說道:「磴口堡已是新秦中最偏南的城,這裡都陷落了,更何況北邊的二三十座?想必也為匈奴所掠,灌騎將,吾等深入胡虜之地,要當心為其大隊發現,追擊,還是早早退回去,向章君稟報此事罷……」
「看那。」
灌嬰卻指著北邊十餘里外,碧綠的草原深處,一束狼煙筆直升起,在天空中是那麼的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