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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當那些趙人輕俠來造次,來羞辱,來錘門時,母親就會緊緊抱著她的政兒,躲在裡屋瑟瑟發抖。

  政兒的臉貼著母親豐腴的身體,能聞見淡淡的芝蘭味,他眼中並無畏懼,聽著那些羞辱母親,羞辱秦國的話語,卻充滿憤怒,捏著拳頭,發誓要讓邯鄲,讓趙國付出代價!

  他做到了,三十年後,秦王政讓邯鄲城的仇人們屍橫遍野,王族、輕俠、兵卒、甚至是老人與婦孺,街頭巷尾那一攤攤正在凝結的血,像極了盛夏的繁花。

  但當他興致勃勃地將這些事告訴母親時,母親卻只恨恨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個天殺的!」

  捂著臉,他步步後退,一直退到高塔的邊緣,一眨眼,手上,多了兩個布囊,分量不輕,仍在掙扎……

  他當然知道,母親為何恨自己。

  「放過他們……」

  母親態度變了,向她的兒子下跪,臉上是淚,聲音滿是哀求。

  「他們也是你的兄弟……」

  她看向那兩個孽種的眼神,好像當年看向小小政兒,舐犢情深。

  或許就是這一點,觸發了他心中深埋的嫉妒。

  「我沒有兄弟。」

  他冷著臉,手鬆了,兩個布囊被拋下高塔,伴隨著母親尖銳的哀嚎,摔得血肉模糊!

  「不!」

  母親發生了變化,美麗的秀髮變成枯萎銀絲,豐腴婀娜的身軀漸漸佝僂,就連容顏,也醜陋不堪!

  那熟悉的芝蘭味,也化作腐朽的屍臭。

  「王族的血是冷的,做過的事,不可瀆!」

  更不會原諒!或祈求原諒!

  不再管那瘋女人,秦始皇帝堅定了目光,繼續向高處走去。

  階梯一直往上延伸、延伸,邁過了人生最大的坎後,之後秦始皇仍路過了無數扇門,但僅能使其駐足,卻不能讓他久留。

  他看到,仲父在與初登王位的自己說道:

  「陛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

  年輕的秦王抬起頭,目光銳利:「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

  他笑著搖搖頭,從那雙自縊吊死後,依然搖晃的雙腳邊抽身。

  「陛下,上下一日百戰,權……權力,決不可與人分享!王者之道,只在三個字,法、術、勢!」

  下一扇門,口吃的韓非在為自己講解人主之道,中年的秦王政不斷頷首,與之對談到天明,幾度虛席下問……

  但當他吸收完韓非的學問後,發現其目的,仍然是存韓後,便翻臉不認人。

  「韓先生,你給朕獻上了一把利劍,劍刃名法,劍格為術,劍柄為勢,但現在,這把劍究竟銳利與否,朕想請韓先生為朕試之!」

  韓非慘然一笑,飲劍自盡,鮮血流滿了地面……

  踩著他的血,秦始皇帝,終於快接近這高塔之頂了。

  但在路過最後一扇敞開的門時,一陣嬰孩的啼哭,卻使皇帝再度停下了步伐……

  外面是大雪紛飛,粉撲撲的嬰兒被頷下尚未蓄起濃須的父親抱在懷中,笑吟吟地為他取了名:

  「扶蘇,你就叫扶蘇!」

  孩子飛速長大,卻如此柔懦寡斷,令人頭疼,甚至在將玉璧摔得粉碎後,不顧一切地逃跑,躲在蒿草中,害怕地抽泣。

  秦始皇帝憐惜又嫌棄地看著他,躊躇許久,想要去伸手拉住,這孩子卻又一溜煙,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他追趕,他尋找,不知不覺,他已走到了最高處,階梯,已至盡頭。

  拔劍四顧,卻什麼都沒看到,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整個大地白茫茫,真乾淨……

  這一路走來,所有人都離開了他,似乎只有背叛與秦始皇帝步步相隨……

  那些此生深深影響了秦始皇帝的幽魂,又縈繞在他耳邊,閒言碎語。

  「到頭來,政兒,你依舊是眇眇之身,真是可憐……」母親的芝蘭味飄過。

  「一人之天下?獨夫,必為天下人所叛!」舌頭伸得老長的呂不韋如此譏諷。

  「失去了我,陛下這世上,恐怕再沒有懂你的人了吧?」韓非捂著流血的脖子,步步走來,卻不結巴了。

  秦始皇不為所動,只靜靜地站在這天地頂端,遲遲不邁出下一步。

  「不。」

  一個厚實的聲音,打斷了韓非的話。

  「我理解陛下,懂得陛下。」

  他單膝跪在秦始皇后方很遠處,面容漆黑,看不清樣貌,但聲音,卻依然那麼洪亮,更大著膽子,問了秦始皇一個大不敬的問題。

  「陛下,頂峰之上,有什麼?」

  「這是你該問的麼?」

  縱然輕蔑,但秦始皇還是攤開手道:

  「你看到了。」

  「頂峰之上,一無所有……」

  這一刻,秦始皇的衣裳袍服,皇帝冠冕皆去,赤條條來,赤條條走。

  他邁出了步伐,踏上了雲端,但在即便走過那道橋,通往黃泉時,卻再度停了下來,因為身後那人又問了:

  「當真?」

  秦始皇低下頭,看到了他打造的人間帝國,打下的恢弘疆土,奠基的堅固制度。

  它、它、還有它,都將傳承萬世!

  回過頭,秦始皇帝看向朝自己作揖送別的那人,嘴角露出驕傲而固執的笑:

  「頂峰之上,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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