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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千古一帝漸漸老去,黑夫不知該不該惋惜和同情——但對驕傲的秦始皇來說,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身體如此,心也如此,始皇之心,日益驕固。

  黑夫能感覺到,皇帝在變得越來越急躁,越來越偏激,南北同時開始兩場遠征也就算了,還不斷派使者催促,恨不得立刻完成,好實行下一個計劃。

  高指標、瞎指揮、浮誇風、快好狠,數十年來,秦一直在進行這場名為「統一」的大躍進,且越來越激進,來自中央的左傾錯誤,是導致屠睢戰敗的重要原因。

  可現在,大敗才剛剛發生,秦始皇卻再次犯錯,想要以急救急!

  黑夫有時候真不明白,曾經冷靜睿智的皇帝,為什麼會變成這幅模樣?

  是天下事過於繁瑣失去耐心了麼?

  是發現自己身體大限將至了麼?

  黑夫很清楚,秦始皇在和什麼賽跑。

  是時間!鬼伯在耳邊不斷催促,容不得皇帝不著急上火。

  他是天子,是萬眾頂禮膜拜的皇帝,夜光之璧、犀象之器、鄭衛之女、駿良駃騠、西蜀丹青,甚至是賢良人才,需要什麼,一聲令下,就會有千人萬人去找來獻上。

  皇帝已經習慣了,想要的東西,立馬實現的生活,更勿論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杵!

  可人力終究有限,無法超越這世界既定的規矩。

  秦始皇能發動數千人在泗水裡撈鼎,可以徵召數十萬刑徒修宏偉的奇觀,可以削去無數座關隘城邑,將幾十萬斤兵器熔鑄成金人,可以讓中原出現四通八達的馳道,往來再無阻礙。

  但他沒辦法讓嶺南森林一夜之間消失,更不能讓北兵短時間內適應南方氣候。

  給自己加再多的光環,皇帝也依然是人,不是神。

  南征的軍吏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驪山陵下的冷冰冰的陶俑,會疲倦,會恐懼,會遲疑不前,強迫這群人進熱帶雨林與越人打仗,與殺了他們沒什麼區別。

  黑夫也一樣,齊亂、海東,數次奔波救火後,他有些累了,身心俱疲……

  裱糊匠,不好當。

  此時此刻,殿內僅剩君臣二人,黑夫真想對皇帝大喝一聲:

  「用腦子想想吧,我的陛下,南北數千里之遙,就算即刻南下,最快也得兩個多月才能抵達嶺南,兵卒、輜重春天都到不了,入夏前平越?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而已不是帝國的面子問題!而關係到數十萬條人命,關係到國運!

  但黑夫不能說,也不可說。

  清冷的寢殿上,他與秦始皇之間,只隔著十步。

  但二人的心,卻如隔深淵!

  那是一道名為「君臣」的萬丈深壑!

  ……

  黑夫垂首不言時,秦始皇也在生悶氣。

  類似的話,他當年好像也聽過,李信二十萬人戰敗後,秦始皇放下了顏面,親自去頻陽請王翦出山,低聲下氣地對他說:「將軍雖病,獨忍棄寡人乎!」

  王翦這老匹夫先拿架子,推三阻四,說什麼「老臣罷病悖亂,唯大王更擇賢將。」直到秦始皇動怒,單方面拍板說:「就這樣,將軍勿復言!」王翦才勉強答應下來,但卻固執地提了要求:

  「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

  那一次,是秦始皇繼位以來最危急的時刻,七萬人戰死,七都尉陣亡啊,商鞅變法以來,從未有此大敗,一個不小心,就會像秦昭襄王邯鄲之敗一樣,被六國反撲,甚至有危亡之患。

  所以秦始皇忍下了那口氣,答應了。

  可今日不同,並非心腹之患,只是邊疆肘腋之憂,被秦始皇挑中的將軍,只有乖乖去執行的本分,休說半年,就算三個月,也必須應下!

  可黑夫,卻膽敢和自己提條件?這引發了秦始皇不快的回憶。

  等殿內眾人離開後,沒了顧慮後,秦始皇的憤怒爆發了,他指著黑夫,劈頭蓋臉罵道:

  「朕准你在膠東設特區,行貨殖,你倒好,學會了商賈的那一套,與朕講起條件,討價還價來了!」

  「你以為自己是王翦,還是白起?」

  王翦、白起都曾和自己的君主討價還價,因君主性格不同,導致結果也不同,王翦滅楚功成,白起自刎杜亭。

  這是怒極的斥罵,難怪要讓殿內其他人出去,此話若傳開,所有人都會認為黑夫涼透了。

  但皇帝失望惱怒之餘,居然還留有一點愛護,這讓黑夫說什麼好呢?

  他只能抬起頭,露出了無奈的笑。

  「陛下。」

  他聲音溫和,像是在與蠻不講理的長輩,說自己的肺腑之言。

  「臣不是王老將軍,更不敢與武安君相比,我這南郡黔首,秦吏小卒,只配為兩位名將扶馬持轡。」

  他不卑不亢的聲音,一字不落,傳到了秦始皇耳中。

  「臣是黑夫!被陛下從行伍之間,一路提攜至此的黑夫。」

  「是感激陛下殊遇,願為統一大業,為大秦萬世基業,嘔心瀝血,馬革裹屍而不悔的黑夫!」

  他的聲音變得高昂:「但臣,也是中人之姿,素來膽小,臨陣怯怯,只能打慢仗,打不了快仗的黑夫!」

  秦始皇為這席話怔住了,黑夫已從袖中抽出厚厚的一摞奏疏,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這是黑夫昨天一宿沒睡,熬夜寫出來的,對南征成敗的總結,接下來的計劃,皆書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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