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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沉默,但隨即,向田儋發出質問的樂扁最先呸了一聲,說道:
「相邦,事到如今,怕死的人,後悔的人,該逃的早逃了,能跟相邦到這裡的,都是寧可死,也不願降秦的,相邦說這番話,是看不起吾等輕俠技擊麼?死便死,只願能多殺一二秦人陪葬!」
「然也!」眾門客、輕俠大聲應和。
田橫壯其志,也忍著身上的傷,拍胸脯道:「兄長,田橫能死在齊地,死在先祖起家的高唐,亦無悔矣!」
「吾等亦然!」
跟著田橫從沙門島歸來的海寇也大聲贊同,他是真正的「視死如歸」。
「相邦、左司馬,秦軍來了!」
示警聲響起,田儋、田橫站在內城上向外看去,卻見高唐外郭的街道上,秦軍終於出現,還是玄色的旗幟,人人手持盾劍,結成陣列,緩緩向前推進。
秦人已經控制了外郭各門,肅清了零星的抵抗,正準備奉黑夫之命,將這場叛亂徹底平定……
這內城,其實就是田齊時的高唐行宮,牆高不過兩丈,眾人眼下是退到裡面的「高唐台」上,秦軍只要平推過來,破牆而入十分容易。
眾人沉默了下來,但與先前的躊躇不同,此刻的他們,已心存死志。
「吾等還剩多少人?」
田儋一邊問,一邊親自點起人數來,隨後有人告訴他:「僅餘五百……」
「能與五百士同死,儋之幸也!」
田儋看向渾身傷痕的田橫:「橫弟,還能戰否?」
田橫大笑:「兄長曾告訴我,刑天斷首,尚能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何況我只是壞了條腿?」
「好!」
田儋深吸一口氣,看向越來越近,越來越多的秦人,下達了他作為「齊國相邦」,最後一道命令。
「開門,迎敵!哪怕是死,吾等也要力戰而亡!」
沒有人反對,內城大門緩緩被推開,高唐台上的眾人,皆持兵刃,直面秦軍的強弓勁弩。
田橫雖然嘴上說自己能戰,可實際上,他的傷入骨,往前走了幾步,差點一個不穩摔倒,還是田儋扶住了他,將他攙了起來。
「兄長……」田橫有些哽咽,他的親哥田榮已被斬首,但從兄田儋,亦如親兄。
沒有更多的話,像小時候一樣,兄弟相互扶持,一個拄著矛,一個握著劍,紅著眼看著十倍二十倍於己的秦兵包圍過來。
田儋忽然笑了。
「吾等雖死而無悔,然此情此景,無歌相和,真是可惜。」
「誰說無歌?」
田橫卻扶著矛杆道:「吾等在那小島上,別無他事,唯獨慷慨悲歌,能打發些許時辰。但那是一曲為人送葬的歌,兄長要聽麼?」
「葬歌?再好不過!」
田儋撫掌大笑,秦軍更近了,幾乎能看到他們甲冑的紋路,事到臨頭,他看到旁邊不少人仍然止不住地發抖,直到田橫那豪邁悲愴的歌聲響起。
「薤上露,何易晞……」
從沙門島上歸來的海寇們張開了嘴,用沙啞的嗓音,跟上了田橫的歌聲。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
悲愴豪邁的歌曲,在高唐僅存的高台上響起,也傳到了黑夫的耳中。
齊人的歌,黑夫聽不懂,讓人將偽軍翻譯晏華、萊生喊來,問那些將死之人在唱什麼?
晏華聽了聽後,臉色發白,良久無言,萊生則垂首說,唱的是: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他解釋道:「齊地之人以為,人死精魂歸於泰山左近的蒿里,那裡不分賢愚貴賤。將軍,這是一首葬歌……」
黑夫聞言,詫異道:「彼輩是在為自己而歌麼?」
方才見內城洞開,手下們或以為是詐,或以為那田氏兄弟要投降,但一聽此歌的含義,黑夫便瞭然了。
這負隅頑抗的數百人,已心存死志!
鬼伯催促得是多麼的急啊,容不得人一絲的猶疑,這群復齊的叛軍已不再踟躕,而秦軍,便是催命的鬼伯!要送反叛者去往蒿里!
戰場上,容不得半分同情,隨著黑夫揮手,進攻的鼓點已然敲響,秦軍邁著整齊的步伐,五兵相雜,齊齊向前,它們像是時代的巨浪,要將一切磐石碾碎。
可那磐石,卻也巋然不動,迎接這猛烈沖刷。
高唐台上的數百叛軍,這卻齊齊發出了呼喊,他們朝著秦軍,發動了最後一波進攻!
這是送死般的進攻,在秦軍的弩機下,一個個鮮活生命,魂歸蒿里,如同被太陽蒸乾的露珠,消失得飛快……
但薤露、蒿里之歌,卻久久未絕,伴隨著戈矛起落,箭矢飛馳,縈繞在高唐城頭,但卻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直到,最後一個活著的「叛賊」被斬掉了人頭!這歌聲,才戛然而止!
此情此景,連本以為自己看慣了諸國滅亡,沙場征戰,已經心如堅鐵的黑夫,也不由為之動容。
「齊非亡於齊王建投降入朝之時……」
方才毅然高歌赴死的眾人,此刻卻只剩下遍地屍骸,了無生氣。
黑夫縱馬上前,環視死人盈城的高唐,又抬起頭,長太息曰:「齊亡於此地,此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