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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敖氏衰就衰了,有什麼好惋惜的?」
或許是因為前世的薰陶,或許是因為今生的身份,黑夫從始至終都對貴族統治並不感冒。
懷念春秋的「貴族精神」?豎起耳朵聽聽罷!在貴族們自賣自誇,鐘鳴鼎食的大雅之外,各國國風,是如何歌頌這種生活的?
《魏風》說: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從上到下的貴族封建體系,使得大大小小的貴族輪番剝削農民,野人更是如同豬狗般的存在。
《豳風》說: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農民忙活了一年,可絲絹、狐皮都送去給貴族「為公子裳」去了,自己卻連褐衣都有不起。
再看看眼前這位若敖氏斗辛的墓葬,當真是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棺槨之內,玩好貨寶,鐘鼎壺簋,輿馬衣被,陪葬品不可勝數,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他治下庶民的血汗。楚國雖然也有律法,但在封君領地上,卻形同虛設。
與利咸從長輩那裡聽來的貴族故舊不大一樣,黑夫也聽母親講過他「大父」「大母」時候的事,卻是從平民視角出發。在升斗小民們看來,相比於楚國時,秦國治下的安陸,雖然依舊很苦,日子卻比從前稍好了一點。
如今的秦國還不是秦二世統治的時期,律令雖嚴,但凡事尚有一個限度。
農民不必再向大大小小的貴族輪番繳納貢賦,只需要統一繳清給秦國縣吏的禾租、口賦,每年服一個月的徭役即可。勞役雖重,至少不會出現過去某個貴族頭腦發熱,在農忙時期組織百姓修城邑、獵虎豹的事。
因為秦對農耕的重視,里聚被組織成了生產大隊,百姓們可以從官吏那裡借到耕牛、鐵農具,盡力耕作自己的土地。而不必擔憂王孫騎著駿馬,追著狐兔,在自己的田畝上橫行霸道,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商賈雖然低賤,卻也不會有某位公子勒馬於前,白吃白拿,強買強賣。
秦律束縛了庶民自由的同時,也約束了舊貴族的肆意妄為。
秦律杜絕了貴族把持地方的同時,也給庶民打開了一個階級流動的大門。
官府任命吏員不再根據家門血統,而要考校對律令的掌握,考察真才實學,再加上軍功爵制度,過去註定要永世做農夫庶民的人們,似乎也有了一個盼頭……
數十年下來,安陸縣百姓依舊一口楚音,卻已經不認為自己是楚人,而是秦人了。
他們開始遺忘統治此地數百年的若敖氏,卻開始牢記關係生活的秦法律令。
這個延續了千餘年的宗法貴族時代,經過春秋的禮崩樂壞,經過戰國的廝殺洗禮,再被無孔不入的秦律碾過一遍後,與貴族的象徵鼎簋一起,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這樣的時代,卻是黑夫這種小人物冒頭的機會。
黑夫很清楚這一點。
穿越者是這時代最鋒利的錐子,只需要被放進口袋裡,就能脫穎而出……
而如今,他已置身體制之中,尋找任何扶搖直上的機會。
正當黑夫和利咸因為若敖氏的故事,各自生出許多想法之際,遠處的里聚人家,響起了陣陣雞鳴。
雞鳴已過,平旦到了。
天色依然黝黑,但朝陽里方向的塗道上,卻亮起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火光……
……
一陣冷風吹來,坐在牛車上,朝陽里里監門伯毋打了個寒顫,頓時清醒了許多。
他昨夜與敞分開後,一宿沒睡著,輾轉反側,一直在擔憂事情敗露。
這幾天裡,發生太多意外了。
本該順利的掘墓,卻遇到了難得一見的大雪。
亭長黑夫第一天上任,就跑來內外無事的朝陽里巡視……
毫無徵兆,里東那個與人無爭的公士去疾突然被湖陽亭緝捕,罪名是在縣裡拾了遺錢?
種種事情交織在這兩天,讓伯毋緊張不已。
他也知道,自己因為貪圖錢財,勾結盜墓賊發盜墓,並為其購買工具,轉移贓物,已是觸犯了律令,必受嚴懲!
所以,萬萬不能暴露!
可惜他沒能勸動敞,如今木已成舟,只能硬著頭皮,按照承諾,趕著牛車去接應盜墓賊們了。
他現在還能怎辦?只能祈求那黑夫沒發現什麼問題,今夜趕緊將最後一批贓物轉移,打發那幾個盜墓賊走人。
自己分到的那一份,足夠賣得數萬錢,一夜暴富了,這也是里監門寧可冒險與敞合作,也不主動去官府告發他得到原因,犯罪的來的錢財,比舉報得賞豐厚得多。
於是伯毋加速了趕路,等他抵達約定的地點時,卻見那土丘正面點著火把,兩個人影正在墓地後等著他。
伯毋停下牛車走近一瞧,卻見墓地邊上,已堆著不少漆器、銅器……
「看來那墓終於打開了,不錯不錯,敞還算守時。」
他放下心來,一邊朝那兩個人影走去,一邊笑道:「敞,今夜收穫如此之豐啊,真是慚愧,我果然不該因那亭長黑夫在朝陽里走了一圈,就讓你停下……」
這時候,那兩個人影也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的火把靠前一晃,灼熱的火焰和煙味熏得伯毋閉上了眼,不由口中罵道:「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為了看清楚案犯是誰了。」聲音裡帶著一絲玩味,並不是敞!
伯毋大恐,欲逃走,退路卻被另一人封死,他被夾在中間,只得一邊避讓著越湊越近的火把,一邊努力睜眼朝身前那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