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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備心想,你自己不用良謀能怪誰?但是他口頭上仍然安慰對方說:“方今天下分裂,大動干戈,機會之來,豈有終極?此後如能不失良機,則既往之事何足為恨?”

  言畢,二人相視而笑,進入後園雅軒。劉備舉目一看,已有一位先到之客坐在那裡了。

  這位來客劉備是認識的。此人姓許名汜,先後曾任曹操和呂布的僚屬。許汜外有高名而內心貪鄙,劉備一直不大瞧得起他。今天,許汜又跑到劉表這裡來打秋風,劉備心中雖然不悅,不過想到自己也是客,就笑著招呼,坐了下來。

  那時人們入座,並不是坐在椅上,而是席地而坐,也就是雙膝跪地,臀部置於腳後跟上的跪坐。現今日本人的跪坐,便是古代跪坐法東傳的遺風。劉表見客人已經入座,便吩咐下人開宴。不多時,美酒瓊漿,山珍海味,不斷送上几案。劉表簡單致辭後,賓主一齊開懷暢飲。

  酒酣耳熱之際,三人興高采烈地評論起當今天下的人物來。東漢中葉以降,社會上品評人物之風日益盛行。某人如果得到一個大名士的好評,則好比魚躍龍門而身價百倍。比如前面已經提到,曹操雖是三公之子,早年也要請求大名士許劭給他一個評語。許劭說他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曹操非常之高興。這許劭字子將,乃汝南郡平輿縣(今河南平輿縣北)人氏,他是漢末品評人物方面的泰山北斗,每月的初一日都要公布一次他對人物的評語,時稱“汝南月旦評”。今天,在劉表宴席上狂飲大嚼的許汜,或許是想發揚他們許氏的風範,一邊往口中灌塞酒肉,一邊從口中傾吐評語,大有獨主天下沉浮的樣兒。劉備在一旁看到許汜的得意神態,心想,你有何資格臧否天下英雄,大概要教訓教訓你才好。

  劉備正思忖間,許汜已經開始評論另一位人物。這位受他臧否的人物姓陳名登,字元龍,乃徐州下邳國淮浦縣(今江蘇漣水縣西)人氏。陳登出自名宦之家,本人兼資文武,深沉有遠志大略,官至廣陵郡(治所在今江蘇揚州市西北)太守。他先助曹操滅呂布,後又勸曹操早取江東,極受曹操器重。對於這樣一位豪傑,許汜卻輕飄飄地給了一句貶語:“陳元龍湖海之士,豪氣不除。”

  所謂的“湖海”,系指長江下游鄰近太湖、東海的偏東地區。許汜出自中原,對出自湖海的陳登意存輕視。至於此處的“豪氣”,後世多解為豪放之氣,那是望文生義的臆說。許汜這“豪氣”二字,在當時是一個習語,意指粗魯無禮的作風。許汜的評語是說:陳元龍畢竟是偏遠之地出來的,不時要表現出粗魯無禮的舉止。劉備一聽,正要反駁,忽然想起要尊重東道主,便先問劉表道:“許君之評尊意如何?”

  劉表答道:“要說不對麼,許君是好人,不會說假話;要說對麼,陳元龍又是名重天下的豪傑。”

  劉備見劉表在這等小事上,也像對待袁紹與曹操相爭一樣,持騎牆中立的態度,不免從心底生出鄙視來。不過,他沒有表露這點,他這時一心要收拾許汜。於是,他問洋洋得意的許汜:“君言元龍豪氣不除,有具體事實嗎?”

  許汜立即答道:“當然有的。昔日家鄉遭逢變亂,我東去下邳,曾訪元龍於淮浦。元龍毫無待客之意,久久不與客人交談,後來竟自上大床睡去,而使客人在大床旁邊又窄又低的小榻上休息。這不是豪氣是什麼?”

  劉備聽了,傲然一笑,侃侃言道:“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皇帝流亡失所,世人皆望君憂國忘家,救世濟民。但是君自到下邳,即忙於買田地置房舍過自己安逸的小日子,沒有說過哪怕一句有意義的話語,這都是元龍最厭惡的作為,他為什麼要與君共語?要是換了敝人,我將臥於百尺高的樓頂,令君臥於地上,豈止是大床小榻而已!”

  這一番痛快淋漓的指責話語,直說得許汜羞愧難當,那一張本已酒色酡然的臉面更加紅了。而劉表卻全然理解不到劉備言外諷諫之旨,在一旁傻乎乎地咧嘴大笑。劉備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悲哀的情緒,他怕自己突然掉下淚來,便託辭更衣,暫時離席。

  那時所謂的“更衣”,乃是上廁所之雅名。劉備出了宴集的雅軒,迎面送來一陣夾著濃郁桂花香味的清風,他的心情頓時平靜了一點。誰知在廁所方便之際,他發覺自己的腿起蹲乏力,一摸大腿內側,原本瘦削強健的肌肉,已經沉積起一層肥厚鬆軟的脂肪。於是,一股更加強烈的悲傷心潮泛起,他終於忍耐不住而涕泗橫流。

  他不能不哭。他今年已經四十七歲,早過了“三十而立”之年,而接近“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齡了,卻依然一事無成,一業未“立”。自到荊州,轉眼已是七個年頭,雄心雖常在,歲月空蹉跎,看來似乎還將蹉跎下去。自己在荊襄蹉跎,他人卻在抓緊時間建功立業。當初在洛陽結識的曹操,這幾年掃蕩群雄,現今已經平定了中原數州之地,而自己呢,卻隔三差五地陪著昏庸狹隘如劉表、貪鄙虛偽如許汜的角色飽食醉飲。無聊復無聊!劉備豈能不哭?

  劉備在廁所里讓眼淚流了一個夠,才迴轉雅軒。劉表見他滿眼通紅,淚痕斑斑,忍不住問他何以傷悲。劉備也不隱瞞,平靜地答道:“我過去一直身不離鞍馬,故髀肉皆消。而今難得一馳,故髀里(大腿內側)肉生。歲月如流,老之將至!而功業未建,所以自覺悲傷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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