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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詞比做帝王更好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一直設想,倘若未作此詞,李煜最後當是怎樣的死法;也曾想過,於他而言,怎樣的死法才算是最好的。相傳,此為李煜的絕命詞。七夕日,他在府邸命歌姬演唱,聲聞於外,宋太宗勃然大怒,遂賜牽機藥毒死了他。

  彼時,離家國淪喪之日已兩年有餘。當年,宋太祖的鐵蹄並未踏破石頭城,高築的城牆仍為最後一道屏障,內中那個小國雖已苟延殘喘,但國號仍為南唐。若此時殉國,戰死則留一段佳話,即便自盡,也未失了帝王最後的骨氣。

  然而,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李煜,骨子裡少了凜冽寒風下生就的壯士情懷,只有似南方陰雨連綿時的不斷哀婉,在錯殺忠臣林仁肇等之後,城牆仍在,但他心裡的最後一道防線卻已然坍塌。石頭城中一面白幡豎起,李煜可曾想過,那多麼像出殯的場景!

  當今人吟誦著這首《虞美人》,或會慶幸李煜選擇了苟活,否則又有何人可開宋詞之先?然而於李煜來說,雖成了詞中帝王,卻仍是囹圄困獸,說不清活下來到底是幸運,還是更大的不幸。

  如果能自主選擇,李煜或許並不希望絕命之作依“虞美人”詞牌寫成。

  這一詞牌最初是吟詠項羽寵妾虞姬的。才情如李煜,自然知道霸王別姬的故事。項羽被圍垓下,四面楚歌,英雄末路,聲淚俱下地高唱《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項羽唱著霸王歌,虞姬拔劍而舞,遂成絕響。

  因愧對故鄉子弟兵,項羽不肯過江回鄉,力戰而亡。“西楚霸王”英名得全,而虞美人也被後世代代詠唱。項羽雖死,卻博得千古英雄美名。連後世婉約詞宗李清照亦為其寫了一首豪邁大氣的悼詩:“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亡國之際,李煜卻又是怎樣一番表現呢?

  沒有勾踐忍辱復國的心胸,他本不該降;沒有劉禪樂不思蜀的放縱,他本不該降。然而,他降了。在這之後,只能忍受亡國的屈辱,反覆咀嚼痛苦與悔恨。累得小周后縱然殉情,也未能像虞姬一樣成就一段佳話。

  皓月皎皎當空照,歲月無情催人老。在那個東風又至小樓的夜晚,李煜可曾因他還活著而沮喪,可曾因最初偷生的選擇而後悔?

  即便春天繁花似錦,秋日明月當空,李煜也失了欣賞的雅興。“春花秋月”本是能勾起人們美好聯想的事物,然而,世界一切美好的事物,會不會如他的“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來家國”一般,轉頭便成空?往事歷歷在目,這“春花秋月”,也終有完結的一天吧!

  昨夜東風又起,想必春的氣息已撲面而來,解凍的泥土都散發出了芬芳,然而,總可惜這裡不是雜花生樹、草長鶯飛的江南。小樓上,李煜遙望故國的方向。思念總是發生在想要忘卻的時候,故鄉的物、故鄉的人,全部不經意間爬上心頭——昔日的白玉欄杆與雕樑畫棟,不知還在否。只怕,曾經熟悉的舊人面容,今生已再難相見,便是僥倖重逢,都已儘是頹色。

  今非昔比,早已換了人間,實難淡然處之,只好把心中一腔愁緒,付諸於浩浩東流、無窮無盡的一江春水。

  “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在李煜辭世近千年之後,法國人繆塞曾對文學的“不朽”做出這樣的註解。這首《虞美人》當得起這樣的評價。

  李煜能直言的往事,似乎只有對故國宮殿的懷念,而更深的不甘與屈辱,卻不能說。被押進京後,在開封明德門下,他伏在地上,用九個響頭換取了“違命侯”的封號,得以不死,亡國之君,那份屈辱怎能言、對誰言?曾經,小周后曾“剗襪下香階,手提金縷鞋”來幽會與他,而今,曾被擁在懷的美人已被封為“鄭國夫人”,為趙光義所霸,他只能裝作不知。

  自古以來,為了保護兩樣東西,好男兒必拼死一戰——一為腳下土地,二為懷中女人。李煜二者皆失,生亦何歡!只能在“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飲鴆止渴中混沌度日,然而那些清醒的日子,就更加難熬了。

  《虞美人》詞中連綴的,原本俱是美好意象,勾勒成形,卻成了一幅沉鬱到極致的畫面。貫穿其中的,是李煜這位亡國之君反覆咀嚼痛苦後的情思。唐圭璋先生在《李後主評傳》說:“他身為國主,富貴繁華到了極點;而身經亡國,繁華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極點。正因為他一人經過這種極端的悲樂,遂使他在文學上的收成也格外光榮而偉大。在歡樂的詞裡,我們看見一朵朵美麗之花;在悲哀的詞裡,我們看見一縷縷的血痕淚痕。”實是一語中的。

  歷史不相信眼淚,李煜註定是個失敗的君王。

  同是亡國之君,同樣是作詞比做帝王更好,南朝的陳後主陳叔寶卻有迥異的結局。

  陳叔寶有一首《玉樹後庭花》,與李煜幽會小周后的《菩薩蠻》相比,所彰顯的文採風流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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