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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人無不以生為樂事,死為哀事、為懼事。但當百感交集,憂愁無法祛除時,就會感到憂生為苦、速死為樂。

  1872年初,曾國藩就是這種心境。

  乍暖還寒的一天,曾國藩單目無神地望著眼前一群陌生人,淡淡地說道:“把李鴻章叫來。”

  眾人面面相覷,從保定到金陵,山遙水遠,李鴻章能來,可曾國藩能等嗎?

  “告訴他,我等他。”他語氣堅定地說。

  在等待李鴻章的漫長光陰中,曾國藩把僅有的那隻眼閉緊了,養精蓄銳。

  他想了很多,首先想到的是三不朽,他能成為三不朽人物嗎?

  立言,他寫了無數家書、無數日記、無數文章,但毫無創造性見解,立言恐怕談不上。

  立德,他很滿意都點了點頭,中華傳統道德,他的確按部就班地奉行著。

  立功,他興奮起來,睜開那隻眼,平定太平天國,前無古人。

  他又想到政局。他最喜歡的皇帝就是道光,道光對他也不錯。可惜道光一朝,他無所建樹。咸豐只是拿他當槍使,兩人沒有情感。至於慈禧,曾國藩笑了,又要用他,又要防備他,真是個辛苦的女人啊!

  洋人在外虎視眈眈,百姓在內心懷不軌,這個帝國……

  想到這裡時,天空飄起了雨絲。曾國藩更衰弱了,幾乎奄奄一息。不過他堅信,他肯定能等來李鴻章。因為他有毅力,而且正是靠著這人所共知,卻很少有人做到的毅力,他走到了今天。

  李鴻章果然來了,滿頭大汗。見到活著的曾國藩時,他淚流滿面。

  曾國藩說,我不是要你來哭喪的,我有事要交待。

  “我有一大懊悔。”他格外嚴肅地說。

  李鴻章正襟危坐地聽著。

  “我這個人顧慮太多,湘軍浴血奮戰十幾年,收復金陵後,因為各種壓力,竟然將其解散,自毀長城,寒了將帥的心,等於是自廢武功。湘軍眾將飄如秋葉,我自己也成了剪翼之鳥,以至‘剿捻’無功,備受挫辱。”

  李鴻章似乎明白了李鴻章這段話背後的意思。

  “你要汲取我的教訓,八旗、綠營再不可倚靠,保太后、皇上之安,保衛神州華夏,全仗你的淮軍。今後,淮軍必有被議論的一天,千萬不要像我那樣,畏首畏尾,只可加強,不可削弱。亂世之中,手裡必須有槍桿子,於家於國都應如此。”

  李鴻章謹記在心,這是曾國藩留給他最豐厚的遺物,他終生未丟棄。

  曾國藩喘息了一陣,又說:“數十年辦事之難,難在人心不正,世風不淳,而要正人心,淳世風,必須要依賴一二英雄人物開天闢地,後來者應和。先正己身,同時培養後人,把這些人作為‘種子’,綿延不斷,天下應和,世風自然改變。”

  李鴻章沉思許久,問:“天下誰是種子呢?”

  “左宗棠!”

  “什麼?”李鴻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師和左宗棠幾乎有不共戴天之仇,怎麼會是他?

  曾國藩看出了他的疑慮,一笑:“你呀,境界不高。左宗棠這人雄才大略,待人耿直,廉潔自守。我和他爭的是國家大事,不是私情。左宗棠有知人之明、謀國之忠,正是他的長處。人不能因私情而動國事!”

  李鴻章謹記在心。

  說完這些,又聊了些閒話。曾國藩對李鴻章說:“你走吧,直隸的事才是正事!”

  李鴻章自然不肯走,曾國藩怒了:“我說了,不是讓你來給我哭喪和送終的!”

  李鴻章痛哭流涕,曾國藩卻從床邊抄起一本書,認真地閱讀起來。

  1872年3月12日,曾國藩到花園裡散步,回房間的路上,他突然對身邊的人說,“腳痛。”

  僕人們慌忙將他扶進房間,他沒有躺下,而是筆直地坐下來。

  再也沒有話,所有人都等著。

  窗外,有人聽到花兒含苞正放的聲音,也聽到了曾國藩的一聲悠長的呼吸。他睜開了眼,眾人不禁驚駭萬分。因為他的右眼似乎好了,正射出令人生畏的光芒來。

  家人們都圍攏在床邊,曾國藩開了個小玩笑:“我平生最喜寫遺囑,想不到要死了,竟然沒有時間寫了。”

  家人要號啕,曾國藩用眼神阻止:“我和你們談談心。”

  人之將死,談的心都是最真的。

  曾國藩說:“我年輕時過度相信,人只要通過努力,就可勝天;中年之後,挫折不斷,開始相信命運;步入老年,我發現命運才是人最應該重視的。所以我留下六個字,作為我的墓志銘,你們聽好了——不信書,只信命。”

  家人已有人哭出聲,雖很小,卻特別刺耳。

  曾國藩從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意為:先給我閉嘴。

  “還有,我這麼多年來給你們寫的信,要整理出來,就叫《曾國藩家書》吧。你們說我給你們洗腦也好,說教也好,我不管了。不要把它不當回事。”

  這是個超級黑色幽默,他的《家書》始終讓人堅信付出必有回報,而墓志銘卻說,不信書,只信命。

  說完這些話,曾國藩的臉色開始變得鐵青,越來越青。

  房間裡重回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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