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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姐這個兒子出生前,他們兩口子鬧得也是天翻地覆,差點上演了《人鬼情未了》的成都版。姐夫剛出道時還只是個小記者,但志向遠大,鐵了心要當「一代名妓」,背著照相機沒黑沒夜地到處跑,他們單位有宿舍,但姐姐死活都不讓他去住,說那裡又陰又濕,只適合窖藏蘿蔔,這樣在我家一擠就是兩年多,他們住我隔壁,經常在半夜裡把鐵床搖得哐啷哐啷響,吵得我心煩意亂,有一次實在是忍不住了,跳起來捶牆抗議,讓我的名妓姐夫臉紅了好幾天。從94年開始,他們就鬧開了感情危機,大概也是什麼幾年之癢吧,一天吵八十遍,吵完後姐夫黯然離去,姐姐哭得像支蠟燭。快過春節的時候,他們不知為什麼又發動起戰爭,姐姐當時已經懷孕了,氣得渾身哆嗦,揮拳痛打我那可憐的尚未長腿的外甥。姐夫可憐巴巴地靠牆站著,一句話都不說,我路見不平一聲吼,說我姐蠻橫無理,欺負老實人也不能這麼個欺負法。我姐憤怒得不可理喻,施展降龍神掌,把牆打得砰砰作響,一邊悲憤地控訴:「天啊,連你都不幫我!你曉不曉得他在外面有情人?!」

  七年之後我知道這事很平常。走在成都的大街上,我不知道哪個男人能忠誠到底,也不知道哪個女人會永遠堅貞,背叛和放縱似乎已經成了這時代的通行證,正像王大頭的名言:「誰家肥水不外流?」但在1994年,那個仍然對愛情抱有幻想,仍然有幾分單純的陳重憤怒得差點把樓板頂穿,他一躍而起,口中嗬嗬有聲,像頭髮怒的公牛一樣撲向他姐夫。在今天看來,這個舉動更像一個荒誕的寓言,關於生活的原則,關於作人的底線。而背景永遠是一片哭聲,姐姐大聲哭,媽媽小聲哭,姐夫一屁股坐到地上,雙手抱頭,渾身顫抖著哭。

  這事對我姐而言,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關卡,她堅持冷戰了兩個月,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懷疑嘟嘟身體不好就是這個原因。那肯定也是姐夫最難熬的時光,頂著我的白眼和爸媽冷漠的面孔,面朝我姐的後腦勺,一次次地真誠懺悔,到最後連我都感動了。我姐也半推半就地回到他們自己的家,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賣汽車、哄孩子,一副賢妻良母的派頭。姐夫這幾年混得不錯,搞了幾個大新聞,還去中東走了一趟,據說馬上就要提副主編。我姐的臉上越發有了光彩,每次回來都要誇耀他的光輝業績,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還說他現在走到哪裡都不忘打電話匯報行蹤,每月工資自覺上交,由家務院總理——我姐按需發放。我姐的脊椎有毛病,他無師自通的學會了按摩,每天晚上都要在她後背上施展拳腳,說這是合法的虐待老婆,「不打白不打」。

  吃完飯我陪爸爸下棋,姐姐幫老太太收拾完鍋碗瓢盆,率領丈夫兒子腆肚而去。我坐在窗前,看見他們手牽著手,在滿樓的燈光照耀下慢悠悠地走出大門口,我的小外甥像只小狗一樣在旁邊蹦蹦跳跳,姐夫拍他一下,回頭跟我姐說了句什麼,姐姐捶他一拳,笑得前仰後合,臉如桃花。我心裡像被什麼猛然撞了一下,想起玉林小區那條燈火璀璨的長街,就在幾個月前,我和趙悅也曾這樣走過。心開始撕撕拉拉地痛,半天都沒有落子。老漢抬起頭來,直直地看了我半天,然後輕聲說:「還不守角?我點三三了啊。」

  那天一共接到了三個祝福電話,李良、趙燕,還有我想不到的葉梅。趙燕現在去了一家專門研究如何餵豬的公司當總經理助理,這是個曖昧不清的職務,我對她們老闆腰下三寸的可靠性表示憂慮,她笑著讓我滾,說你以為都像你那麼色啊。趙燕這姑娘很奇怪,她心裡一定明白我對她的企圖,卻總是笑眯眯的,而當你以為可以進一步行動時,她立刻就會把距離拉遠,上次在晉竹園開經銷商座談會,我和她唱了幾首情歌,情意綿綿,含情脈脈,「在雨中,我吻過你……在春天,我擁有你……」,我浮想聯翩,在心裡描繪我「擁有」趙燕的多種姿態。等客人們都回房後,我暗示她出去走一走,她乜斜了我半天,拿皮包捅我一下,說你這個人啊,「給你點陽光你就燦爛,給你點顏色你就鮮艷,給你點微笑你就感情泛濫。」說完轉身進房,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讓我膨脹的自信心剎那間萎縮如紙。

  葉梅的電話讓我又高興又緊張,她這次一反常態,說「生日快樂」時溫柔得一塌糊塗,讓我雙腿發軟、心跳加速。爸爸還在邊角上跟我糾纏不休,我一面落子,一面紅著臉跟葉梅聊天。她說她在培根路開了個小酒吧,叫唐朝風車,我一聽這鬼頭鬼腦的名字,就知道是李良的創意,心裡不知為什麼有點酸溜溜的。我們上學時唐朝樂隊剛剛走紅,李良自作多情地為人家寫了首歌詞,名字也叫《夢回唐朝》,其中有幾句在我們學校很有名:

  又見你微微一笑

  又見你長發飄飄

  夢不到的千年長安

  夢見你驀然回首

  深情如絲路迢迢

  …………

  葉梅的嗓子聽起來有點啞,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我提醒她注意身體,她乖乖地「嗯」了一聲,然後問我:「你晚上有沒有空?過來坐坐嘛。」口氣像小女孩撒嬌。

  老太太以為我又交了新女朋友,高興得十分猖狂,一把將棋局胡嚕了,像趕驢一樣催我馬上去赴約。老漢頗為悲憤,恨聲不斷,說我媽建設不足破壞有餘。他好容易圍住了我的一大片棋子,正想大開殺戒呢。我媽虛張聲勢地舉著雞毛撣子作勢欲打,說我兒哪有工夫陪你玩,你沒聽見有女娃兒找他啊?我笑著走下樓,慢慢發動起汽車,破爛的發動機像得了哮喘病的老頭,一邊劇烈地抖動,一邊不住聲地咳嗽。我拐過自行車棚,繞過小賣店,開上人車擁擠的馬路,想著葉梅,想著那個意亂情迷的春夜,想著這七個月來的點點滴滴,心裡像塞了一堆狗毛,亂紛紛的,有高興,有悲傷,還有點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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