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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重和馬青熱烈握手。

  「馬青你不要和他握手。你不要笑楊重,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我是無所謂嘛,不是裝的。」楊重說。

  眾人一陣小聲竊笑。

  「嚴肅點!」於觀喊,「這是在開會。我們有些同志就是是非觀念模糊,誰受了批評他就忙不迭跑過去表示同情。我看我們這個小小的單位里歪風邪氣也很厲害。」

  大家不笑了,低下頭都不吭聲。

  於觀又說:「我還要說你,楊重。我看你是沒有放下包袱,背著個老沉老大的箱子過河。像個滿族女人,頭髮梳得很高,腳上穿著花盆底鞋,一步三扭,弱不禁風,這個樣子怎麼能適應新形勢?你有什麼丟不下的?你那個箱子裝的都是什麼寶貝?抖落出來讓大家看看。

  究竟是寶貝呢還是破爛?我看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於觀目光炯炯地掃視了眾人一眼。

  「我再三對同志們講,要捨得自己,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人死燈滅嘛,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嘛。有些同志就是像個地主老財,終身只恨聚無多,不但聚,他還要藏,挖很深的洞子埋。把自己那點寶貝藏得嚴嚴的,秘不示人,打算子子孫孫傳下去麼?今天我們就是要發動群眾打土豪分田地。你不是寶貝麼?你不是捨不得麼?對不起,我就是要搞光你。」

  於觀擼胳膊挽袖子虎著個臉瞪著楊重,「你不動手老子可要動手了,搞你個傾家蕩產!」

  馮小剛說:「當然我們這樣做的目的,還是為了治病救人,大家不要以為這是在有意整誰。」

  於觀說:「不如此我們的事業就不能發展!這就如同身在戰場,同志們都捨生忘死地往前沖,你一個人腦子裡總是盤算老婆孩子發財保命,這就是對正在流血犧牲的戰友的背叛!

  知道戰場上對臨陣畏縮的逃兵怎麼處置麼?「

  馮小剛把臉轉向大家,「都談談,大家都談談,這也是考驗每個人的立場和態度,是站在人民一邊呢還是跑到人民的反面去。」

  「我說說吧,」劉美萍先開了口,「剛才聽了於觀同志的一席話,我覺得很受教育,也很受震動。於觀同志雖然是在批評楊重,但我覺得同樣的問題也在自己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過去吧,總覺得自己根紅苗壯,又是個苦孩子,不會有什麼私心……」

  「慢,慢,美萍,」於觀打斷她,「你先不要急於檢討,我們不是要搞人人過關。你的問題這次不談,先集中火力打楊重的土豪,不要混淆兩種不同性質矛盾。」

  「我覺得吧,楊重從骨子裡瞧不起捧人工作,認為低人一等。」美萍扭捏地說。

  「沒有,我沒有。」楊重抗議。

  「你不要打斷別人,呆會兒專門有時間給你講。」於觀喝住他。

  「是這樣的楊重同志。」美萍道,「你不承認,我也看得出來。我覺得你虛榮心特別強,平時就有點知識分子的自命清高,不愛理人。」

  「你才是知識分子呢!我初中文化程度怎麼成知識分子了?」楊重火了,「誣陷嘛。」

  「不是知識分子,一身知識分子毛病更要不得。」馬青說,「我覺得美萍說得沒錯,但還沒說到點子上。你那個虛榮心不是知識分子的,而是徹頭徹尾小布爾喬亞虛榮心!你到農貿市場買菜連價錢都不好意思問嘛,不管開價多少丟了錢就走。」

  「這也是資產階級闊少作風。」於觀在筆記本上記上一條。

  「我同情勞動人民,樂意多給他們幾個。」

  「你那叫同情?你那叫偽善,勞動人民不用你憐憫!」馬青沖楊重連珠炮似地開火,「你這是不尊重勞動人民的勞動成果。」

  「恰恰相反,正因為一粒米一片菜葉都來之不易,我才覺得應該多付一些錢,不好意思討價還價。」

  「偽君子!你這是資產階級的自我道德完善!你完善了置別人於何地?那些和你一起買菜的家境並不寬裕的廣大群眾怎麼辦?」馬青一拍大腿,指著楊重喝道,「你站起來!」

  「站起來!」劉美萍也情緒激昂地喊,「楊重不老實就叫他站起來!」

  「群眾叫你站,你就站起來吧。」於觀對楊重說。

  楊重可憐巴巴地站起來,低下頭。

  「你說!你交代……」馬青、劉美萍圍攻楊重,指指戳戳。

  「我交代什麼呀?」楊重十分困惑、無奈。

  「咱們原先打算讓他交代什麼來著?」於觀也小聲問馮小剛。

  「買菜多給錢?」

  「不,不,不是這個,是什麼我也忘了,但肯定不是這個。」於觀想了又想,嘆口氣,「實在想不起來了。」

  「我被這一攪也攪忘了。」馮小剛靈機一動,「讓他自己說。」

  「你自己說,我們想讓你說什麼來著?」於觀義正詞嚴地指著楊重。

  丁小魯抬腿站起來往外走。

  「你去哪兒?」於觀問。

  「噁心。」丁小魯說,「你們抽菸抽得太兇,熏得我腦仁疼。」

  說完她逕自出了門。

  「你們讓我說什麼呀?」楊重愁眉苦臉,「哪位好心人給提個醒。」

  「管說什麼呢,」馬青小聲對他說,「捧於觀一道不就完了?」

  「對對,我怎麼把這忘了。」楊重轉向於觀,一臉沉痛,喃喃地說:「我確實是,□〖語氣詞,字形左口右安〗,像於觀老師所說的那樣,嗯,總而言之,一切盡如於觀老師所指出的沒有絲毫走樣兒。心情很沉痛,另一方面又為有於觀這麼一個嚴格要求我的老師慶幸,否則我不知要滑得多麼遠呢。我們是好朋友,可是你能不徇私情,這才說明你是真正愛護我,我們是真朋友——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呵!」

  「我想起來了,」馮小剛小聲對於觀說,「捧人……」

  於觀伸手制止了馮小剛,眼含熱淚望著楊重。

  他們動情地擁抱在一起,緊緊握手。

  「這叫什麼呀!」楊重一甩手,對馬青說。

  「你怎麼還不明白呀?」馬青對他說,「從今後,咱對於觀也得捧著說話了。」

  「馮老師,」丁小魯對馮小剛說,「我有一個工作問題想向你請教。咱們現在這工作開展得的確很順利、很有成績,顧客也在不斷增多,可我對這個工作的某些工作方式及其效果不大舒服,不瞞你說甚至有些反感。」

  「你說你說,知無不言。」

  「捧人這個意義我是懂的,也很贊同。可為什麼捧一個人的同時我們總要貶低一些人乃至自我貶低?這和我們要捧出個全社會的祥和氣氛的宗旨豈不是互相矛盾、衝突了麼?這麼捧下去,不還是造成了人和人之間的互相輕視互相瞧不起,最多只是一部分人心情舒暢?」

  「有這個問題。」馮小剛深深點頭。

  「其實我們並沒有解決矛盾,只不過是片面助長了單方的氣焰。可想而知,從我們這裡獲得了滿足感的人一旦走出我們這個門會是副什麼嘴臉,別人對他又是個什麼印象。」

  「是呵,沒準我們好心好意倒是把人家害了。」馬青咂著舌道。

  「總是講我們沒目的,可長此以往,別人會對我們怎麼看?能相信我們麼?」楊重攤開手問馮小剛。

  「你們說的這些問題,其實是個捧人的理論問題。的確,這種現象是和我們捧人的初衷背道而馳的。問題出在實踐中,可實際上根源是我們捧人理論還不夠完善,很多重大問題還很混亂,沒有得到澄清。」

  「請您說得具體點,您剛才那席話等於什麼都沒說。」

  「說來話長。」

  「沒關係,您就長話短說。」丁小魯擺出認真聽講的相兒。

  「就像任何新的東西都是脫胎於舊的東西一樣,我們捧人也是脫胎於罵人,因此不可避免帶有舊社會的影響和烙印。我們很多吹捧家譬如諸位都是罵人出身,雖然抱有最良好的願望,但一旦捧不動了急於追求效果就情不自禁使用習慣語式。要知道罵人是比捧人更悠久的一門藝術。當然更重要的還有我們的對象的審美需要。」

  「沒錯,如果你不貶低他人,沒有一個對象會獲得真正的快感和滿足。」於觀插話。

  「是呵,任何吹捧家也不可能脫離對象單獨存在,就像衣服離不開身體鞋離不開腳毛髮離不開皮膚一樣。」

  「可我覺得,作為一個優秀的吹捧家,應該有自己的追求和個性,不能遷就對象的庸俗趣味,就像優秀的純文學作家和純電影導演從來不遷就我們一樣。」丁小魯道。

  「你說得很對,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可我們吹捧藝術還不完全相同於其他藝術,它有些類似於工藝美術——我這麼看。你還不能把它完全擺到一種只供欣賞的位置。它還是要服務於大眾的。任何藝術如果變成了純形式純技巧的炫耀,也就失去了生命力,特別是吹捧這門剛剛起步的藝術。我不排除,將來有一天,社會進步到一定程度,吹捧會像芭蕾、交響樂、繪畫那樣變成一種只能到劇場、博物館才能欣賞到的藝術,一種只適合在舞台上表演的藝術。哪怕變得像哲學那麼抽象,僅僅是智慧的獨白和語言的發揮。要是到了那一天,我們這些人斷子絕孫又有什麼遺憾的呢?」

  「馮老師,我發覺你這人還是挺愛幻想的。」美萍微笑。

  「那當然,老實說我這人其實就是個生活在幻想中的人,雖然我的行為那麼腳踏實地。

  我告訴你美萍,我推心置腹地告訴你,我們誰都不可能跨越歷史發展的階段。既然生當斯時,就要尊重現實,不要讓認識的飛躍把你變成脫離時代的狂人。對你們剛才提到的那個問題,我也只能如此回答:要奮鬥就會有犧牲。「

  「可這對其它人是不公平的。」丁小魯說。

  「吹捧像資本主義一樣也要有個殘酷的原始積累階段,任何溫情主義只能妨礙乃至破壞公平的最終確立。你生而美麗,就是對丑姑娘最大不公平。所以,忘掉人生來是平等的這一資產階級觀點吧。」

  馮小剛語重心長地說:「任何一味藥都不能說是包治百病。就像一個人患了絕症病得要死一樣,明明知道嗎啡只能暫時減緩他的痛苦甚至還會有嗜癮的不良副作用,你給不給他注she呢?是看著他痛苦掙扎還是用藥物使他麻痹獲得短暫的安寧?不要談什麼誠實的良知和救死扶傷的使命感,僅從一個醫生的起碼醫德講,減輕病人的痛苦就是責無旁貸的。所以,道德不是空泛的、脫離對象孤立存在的。你給一個健康人注she嗎啡那是犯罪,而給一個垂死的人注she嗎啡那就是最大的道德!」 一輛美式吉普自東向西疾駛而來。路邊騎車上班的行人看到開車的是個硝煙滿身的美軍上將無不大驚失色。

  「這是哪兒剛空投下來的?怎麼沒人管他?我們的軍隊呢?」

  於觀和馮小剛穿著中士軍裝,頭上扣著沉重的鋼盔,各抱了步槍坐在吉普車后座上,不時被顛得屁股騰空,叮噹亂響。

  「將軍,我們是在德國,請您注意安全。」於觀扶正鋼盔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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