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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允許她挽著我,並肩站在老人床前。

  老人的那隻手從被子底下伸出時,我嚇了一跳:似乎是一隻斷手,不和他的身體任何部位相連,桔瘦、靈活、相當有力。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緊緊攥了一下,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暗示。他的眼睛露出些許笑意,接著像字幕一樣輪換出現懇求、乞望和信賴的神情。最後出現了一股凶光,一道咄咄逼人的銳利寒光,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威脅,一個警告。他的眼光露淡了,像關了電源的電視屏幕漸漸變黑,他的手也無力地鬆開,耷拉在床邊。「

  他急促地呼吸,喉嚨發出「呼呼」的痰聲。一個醫生進來看了一眼,神態平靜。沒有一般病人臨終前手忙腳亂的各種措施,人們似乎並不著意搶救他。

  「你恨他麼?」出來的時候我問杜梅。

  她沒有回答我,指著一個正在醫院門口的水果攤上挑桔子的臃腫的老年婦女說:「這就是他愛的那個人。」

  「離你就下決心離,要麼就不離,離了也別再另娶,天下烏鴉一般黑我還告訴你!」潘佑軍一本正經地望著我。

  「你就別再跟我說這些提綱挈領的話了,我本來就在猶豫,再叫你一攛掇,更拿不定主意了。」我一根接一根抽菸,把手裡的一個硬幣拋上拋下。

  我們協議已定,正式辦了離婚手續。那天杜梅穿得很俏麗,薄施脂粉,我想她是不想使我傷感,搞一個淒悽慘慘的告別式。她的性格中有一種剛強的東西,或者不妨說,她也有很自尊的一面。收了大紅結婚證,發了黃皮書,我們客氣地感謝了辦事員,一同走出辦事處。

  「就在這兒告別吧。」她含笑向我伸出手。

  「不,我送送你。」我跟著她往東去的公共汽車站走。

  「不必,就在這幾分手很好。」

  街上行人不多,空氣乾冷,一些建築物上還插著節日後未曾撤除的旗幟。「反正我還要去拿些東西,就一起走吧。」

  公共汽車來了,我們上去,我為她占了一個座兒。「我站著可以。」她還要推辭,我不由分說把她拽在座位上。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到了醫院門口,我把口罩戴上。

  屋裡很冷,暖器不熱,我們都沒脫大衣,杜梅倒了兩杯熱水,一杯給我,兩手捂著滾燙的杯子對我說:

  「不用一分為二地半斤八兩分了吧?你看著什麼好就拿什麼,我都無所謂。」「我就拿幾本書走,其餘的都留給你。」

  「不用。」她態度堅決地說。「留給我也沒什麼用,值錢的你統統拿走。」「拿走我那兒也沒地方擱,你又何必再花錢置。」

  「那好,算先存我這兒,你什麼時候需要時來取。」

  一時無話,我提醒自己該走了,可不知為什麼,遲遲不願告辭,也說不上是對什麼留戀。

  「有什麼東西可以吃麼?餓了,身上冷。」

  「有,一天沒吃東西我也餓了,又不好意思留你吃飯。」

  「我想留下來吃飯,想。」我連忙說,把大衣脫下。

  杜梅忙著準備食物時,我在屋裡溜過,揀起她床頭扣著的一本看了一半的書翻翻內容。

  「看這種書幹嗎?」「沒事,看著玩。」「多出去找找朋友,別老一個人悶在屋裡看書,會把情緒弄消沉的。老實說,我擔心你。」

  「希望你別覺得我假惺惺的。我真的願意你……怎麼說呢?一個字:好。」「你瞧我不是挺好?」好抬頭笑。「我知道你不是假惺惺,你也用不著假了。」我們坐下吃簡單的熱飯時,杜梅抱歉地說:「按說應該大吃一頓才對,來不及準備。」她又問:「你喝酒麼?這兒還有你喝剩的半瓶酒。」「不喝。」我說。「喝點暖和暖和,我也喝點。」

  「那就只喝一點。」我伸過杯子接酒。

  「怎麼說呢?這話特難說,可不說我心裡又實在蹩得慌,總像什麼事沒做徹底。」「說吧。」她說,「現在我們還有什麼不好明說的?可以說點實話了。」「不談具體問題,只說情緒。我覺得我有點對不起你。是的,就是內疚。不認為自己這事辦得不對,但就是擺不脫內疚。」「我知道了,我很高興。」

  「噢,你不必為我解脫。」

  「不是為你解脫,而是我真高興,就對你這麼說了。」她抿了一口酒,咂咂嘴道:「既然你對我推心置腹,我也不妨對人實話實說,這些天有時,我也總想我們在一起時的情景,一靜下來腦子裡就一幕一幕地過電影。偶爾一恍惚,總覺得你還在,只是有事出去了,走廊里一響起人走路的腳步聲,就尖起耳朵聽……噢,我這麼說不是想讓你同情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再三點頭,「我不會那麼認為的。」

  「想來想去,覺得你不都錯,有的也有道理,倒是我有時顯得太無禮了。」她放下酒杯深深嘆氣,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笑:「自己瞎折騰把你這麼個好人白白趕上山了。」

  「哪裡,我哪裡算得上好人,你這話真讓我慚愧。我無禮的時候比你多,大部份的時候是我無禮。其實很多時候我當場就感覺到了,就是轉不過來。」

  「好啦,我們不必互相檢討了。來,干一杯,希望你再找別找我這麼厲害的。」「你不算厲害,你其實挺溫柔,只是我太自私。干!下次千萬別找我這樣自私的男人。」

  她一笑,捂捂一側的臉蛋:「沒準找來找去,都是你這樣的。我怎麼才喝兩口就頭暈?」

  「還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說了你別生氣。」「不生氣,今天說什麼都不生氣。」

  「我一直懷疑你從一開始就不是真想娶我。不過是巧了,當時我想結婚,而我又是你認識的女的里當時最好的。」

  「也許,我自己說不清。反正當時我覺得挺可怕的,一點沒有書上描繪的那種陶醉感。

  還記得麼?咱們領結婚證那天就吵了一架。「」也怨我,那麼急促就同意和你結婚了。我太自信,大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了。「」也算是遇人不淑吧。「

  我們一起哈哈笑起來。杜侮也晃了一陣,定下神態盯著我認真地說:「也有點身不由已。」我沒說話。「哎,」她忽然高聲,賂膊肘放到桌上,「你說咱們那算愛情麼?我指咱們好的那一段。」

  「得算吧。」我還是那麼說,「不過如此。」

  「可我們老吵架。」她皺著眉頭說。「我一想起我們在一起的事就淨是怎麼跟你吵架,別人也這樣麼?」

  「不知道別人什麼樣,可我們這個,儘管老吵,我覺得還是算!」我這次的語氣十分肯定。

  她遲疑地看我一眼,旋即眉開眼笑:「那我就覺得夠本兒了。」「過把癮就死是麼?」

  「過把癮就死!」我忽然感到這話說得不祥,忙岔開話道:「還有呢?還有什麼要說的?」

  她曖昧地瞟我一眼,臉上浮起一絲壞笑:「真希望我那一刀砍下去,不砍死,光讓你殘廢。」

  我要走了,一邊穿大衣,一邊酒氣衝天地不斷指著她嘮叨:「不許胡來,好好過你的,我要定期檢查的。你要過得不好,我可不答應。」她笑嘻嘻地說:「幾天檢查一次呀?」

  「別嬉皮笑臉的,你必須對得起我。」我走到門口,又轉回來,鄭重地向她建議:「我做你最好的朋友好麼?」

  「不要!」她正色道。我不要你做我的朋友!「

  「那就算了。」我穿好大農,挾起要帶走的一摞書,剛要開門,她在後面叫我:「等等。」

  我轉過身,她嚴肅地走上前,輕聲說:「再抱我一次。」

  那摞書噼哩叭啦接二連三地掉在地上。

  我摟住她的頭,下巴貼在她毛茸茸的頭髮上,眼淚就一滴滴流下來了。我和幾個朋友去了趟南方。他們去談生意,想帶一桌牌,包吃包住包玩,我就作為「牌架子」去了。臉上的傷疤也可以冒充殺手,在交易現場起一種威懾作用。

  我不打算在原單位混下去了,準備出來做生意,只是還沒想好是先當馬仔還是自己直接空手套狼。 潘佑軍也準備和我一起干,出了上百個大膽的設想,其中我能記住的兩個:一個是給陶然亭公司蓋個頂,變成亞洲乃至全世界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室內公園,當然這要吸收一部分外資;另一個是成立全國性病防治宣傳基金會,一人捐一元錢,全國就是10億,刨去1億鐵公雞,另外還可以下設一些由從良jì組成的福利工廠,專門生產供外貿出口的繡花枕頭。這期間我有過幾次艷遇,都是些沒文化的婦女,連她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要是不上床連一句話都沒有。幾次艷遇都像是啞劇大師的表演。我和我的那位女同學關係發展到了一定程度,也再也進行不下去了。她倒是位堪稱文雅的婦女,相當知趣兒,也不乏幽默感。我們在很多方面很默契,偶爾也會出現一些柔情蜜意。只是有一次,她毫不唐突差不多是順水推舟地隨意問了我一句:「你愛我麼?」我的反應之強烈事後令我自己也很吃驚,可以說是相當粗暴無禮,連起碼的體面都未顧及。

  我大聲厲喝:「不!不愛!」

  與其說她為我的回答所激怒,不如說我的反應令她畏懼。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輕聲道:「你也用不著使這麼大勁回答呀。」之後,她對我仍是一如既往,倒是我自己慚愧了,不肯再與她見面。我想解釋我的情感,但想來想去所有的緣由都是託辭,只能顯得虛偽。我幾乎不太上街,城裡發生的任何聲勢浩大或激動人心的事情,於我都是隔世之囂。我的朋友都在城西郊區,離婚後,我的生活圈子也就局限在城西郊。

  有時我也想到杜梅,獨處時或看電視時思緒會突然飄落到她身上,過去我們共同生活的一些片斷會有聲有色極其生動地出現在我眼前,令我久久悵然。

  有時去城東有約,乘車經過杜梅她們醫院那條街,我也會不由想起她,不知能不能在街上熙攘的人群中發現她。

  初春的一天夜裡,我們去一個人家談了點「事」回來,幾個人擠在一輛微型車裡,一邊聊天一邊沿著南三環路往西開。

  當時已過12點,南三環又偏僻,馬路上除了偶爾呼嘯而過一輛車,人跡旨無。快到六里橋時,前面出現一個騎車人,車騎得飛快,忽而沒入樹蔭,忽而出現在路燈之下。我們的車超過這個人時,潘佑軍忽然捅我:「杜梅。」

  我疾忙回頭,騎車人已隱入樹蔭。

  「慢點開,慢點開。」潘佑軍對司機說。

  汽車減速了,杜梅清晰地出現在一盞路燈的光暈下。她兩眼發直,神態嚴峻,兩腳機械有力地蹬著車,照直前沖,頭髮像一朵妖嬈蠱惑人的黑花狂舞蓬炸在腦後,似乎那柔軟的根根黑髮綁了鋼絲統統變得強直。

  她身後是黑鴉鴉的田野和蒼鬱如墨的一排排樹冠,她在這黑白分明的邊緣輕盈如煙地掠過。像是波濤掀起的一朵浪花,失去控制地向前急急地奔去,只待在空中或撞上什麼堅硬的東西頃刻粉碎,化為烏有,方才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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