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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銳在屋裡聽到父親進院時一路踢踢騰騰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喘息聲,在被窩裡閉上眼。

  可過上半天,仍不見父親進門,心中疑惑,不禁悄悄下地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這一看便嚇了一跳。月光下,父親像個枯樹樁似的筆阻地站在階下,耷拉著頭,似乎走著便站住睡著了。再看他的臉,比月光還慘澹,猶回收如塗了白粉的啞別演員在誇張地工作著一個受難的形象。他連忙開門迎出去,低聲問道:「你怎麼啦?」

  父親歪著頭抬眼朝他一笑,這一笑令人毛骨悚然就像一個白痴的笑。他聞到父親身上的濃臭酒味兒,知道他醉了,忙上前攙扶。馬林生在兒子的拐棍作用下才勉強能抬起腳,邁上台階。他像一個從死牢里越獄逃出的囚犯,雖然摘了沉重的腳鐐,但走起來仍然是蹣跚的螃蟹步。

  「給我倒杯水,小心,別把暖瓶打了。」他在屋內的沙發上坐下,為了表示自己沒有喪失理智,嘮嘮叨叨地千叮嚀萬囑咐,舉止極文雅態度極客氣臉上浮著一時為很自然實則相當僵硬的笑。「我想洗把臉,勞駕你給我擰個手巾來,臉盆多倒點開水,再倒,再倒點兒……

  謝謝。影響了你睡覺,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沒問題……這燈光真刺眼,麻煩你把大燈關上,只開一個莘燈……對,對,這樣好,這樣就舒服了……

  你睡著了麼?你接著睡去吧,別為我影響你,你明天還要上學……小心,小心別被椅子絆倒,從左邊繞著走嘛,左邊空邊大……「

  馬銳看到父親這副樣子心裡十分難過,怨恨早就拋到九霄雲外,里里外外地幫助收拾。

  「你又上哪兒去喝酒了!搞成這樣,何苦來看?」

  「沒醉,我只不過是稍微多喝了一點,吐了就好了,吐了就頭腦清醒。」馬林生笑眯眯地說。

  「你這么喝一次吐一次,很傷身體。」

  「我不是老喝,我還是很有節制的,工作的時候不喝,心裡煩悶時不喝,只在高興的時候喝一點……」

  「怎麼,你今天高興了?」

  「嗯……為什麼非得我,嗯,這麼可憐,一副可憐相時你才肯接近我,呵,對我好點?」馬林生含笑立切問。

  「你覺得自己可憐了?」馬銳把父親衣服泡在一盆水裡,又給他找出件乾淨襯衣。

  「不要這件,我穿那件灰格小方領的。」馬林生挑剔地指使兒子,「總而言之,有點狼狽吧。」

  「不是我只在你可憐時才對你好,而是你只在這時才覺得我好。」馬銳拎著衣服幫父親伸胳膊穿進袖筒,「你在這時候才覺得需要我。」

  「這麼說不公平。」馬林生繫著扣子,「嗯,不過可能也有點道理。但你承認,這時你確實比平常態度要友善。」

  「扣子系錯了,第一個扣到第二個扣子上去了——問題是您自我感覺比誰都好的時候您也不用我對您好——我也不敢吶!」

  「對對,那就成巴結了。還有一點,人們總是同情弱者,對待病人、失去思維能力的人,人們總是要比對健康的能自我負責的人要客氣一些,這個普遍心態。」馬林生盯著兒子jian笑,對過這也不是無限制的,久病無孝子嘛,要在這種同情心犧牲太多人們也不樂意。「

  「你可以生場大病,考驗考驗我。」

  「不不不,我可不敢冒險。」馬林生連連擺手,接過兒子遞過來的一杯新沏的釅茶喝了兩口,「你想睡麼?你困麼?你要困你就去睡。」

  「現在不困了,那點困勁兒都折騰沒了。」

  「那我就再說幾句。」馬林生捧著茶杯又喝了幾口,找地方小心翼翼地放妥,「我想說什麼來著?」他手一空隨之茫然。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你不想生場病考驗我。「

  馬林生用牙尖嚼著吸到嘴裡的茶葉梗,苦苦追,猛地一拍大腿,滿臉是笑、「喚想起來了。」他看著兒子、「今天我這頓酒喝得非常好、喝了個明白。」「是麼」您覺得您越越明白,「,」是的,完全正確,今天這頓酒使我想起了頂多已經忘卻的往事。「馬林生低著十分陶醉,,往事如煙呵,令人餵噓感慨都不已呵……」『您小時候事,「兒子問,」二兩廂下肚就全勾起來了「,」哪止二兩,八兩!幾乎一瓶,全讓我喝了。「馬林生翹著拇指和小指自豪地說。他經這一打岔,思路也隨之一拐,信為以真了。

  「對,想起了我的童年,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

  「苦吧?」

  「苦!」馬林生這回是真想起來了,「但苦中也有,甜,比舊社會發大水的時候是強多了。」

  您說的是哪年的大水?「

  「甭管哪年了吧,反正我是一回沒趕上,你爺爺可是回回不拉。解放這麼多年了,一提起這事還渾身亂戰——嚇的!」

  馬林生很少跟兒子講他小時候的事,更很少提他當年那個爸,因而馬銳很感興趣。

  「我爺爺,你爸爸,當年打你麼?」

  「打,你爺爺拳頭可硬,當年就天橋玩跤兒的,要不是解放來得及時,沒準兒就歸了匪關,已經紡調褂水晶黑鏡穿戴上了。」

  「那你怎麼讓這號人把你生下來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我怎麼不想讓剛進城的那大批的解放軍把我生下來?那我也是幹部子弟了,你也不用跟著我被人叫作胡同串子。」

  「現在沒人這麼叫。」馬銳覺得父親有些粗俗。

  「是麼,改新詞兒了?」馬林生詭秘地乜視著兒子笑,「所以我理解你,我也是從兒子那兒過來的,知道給人當兒子滋味兒。」

  馬銳不喜歡父親跟他套近乎的那種帶點下賤的鬼鬼祟祟的神氣,不接話茬兒轉問其他:「你爸打你次數多麼?」

  「別打岔回頭我又忘了我想說什麼了?」馬林生不耐煩地說,「你聽我說了沒有?我理解你,我,你爸爸——理解你!」

  「聽到了,你理解我。」

  「你不感動麼?」

  「感動。」

  「我理解你,你是不是也該理解我呀?」

  「你理解我是因為當過兒子,可我沒當過爸爸怎麼理解你?你還得再等上十幾年,如果我早婚的話。」

  馬林生悶了一會兒,點點頭,「是,是這麼個理兒,看來我還真沒法跟你計較。」

  「不過,你能理解我,我也很高興。」兒子安慰父親。

  「真的?」馬林生眉開眼笑,疊為了精神,「你能這麼說,就說明你還是多少理解了一點我。」

  「不,我更不理解了。既然你理解我,為什麼做事還那麼做?還干那些事?」

  「我不也是才理解的你嘛,在喝過酒後。」馬林生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麼重要的事,喝酒的時候想起的一件事,找到的一個感覺。但他不能細想,一認真琢磨腦瓜就疼,只好順著現成的思路任其發展。

  「老實說,我覺得我很對不起你,過去雖然對你還可以但仍失之於粗暴,方式有些簡單。你是小孩,可以做事不顧首尾沒頭沒腦……」

  「我什麼時候不顧首尾沒頭沒腦了?您說話別掐頭去尾的……」

  「你聽我說完……可我是大人,我做事就要有理有節,光明磊落,我得給你作出榜樣來。但我作出榜樣了麼?沒有,很遺撼。我總是把自己混同於一般小孩子兒,跟你一般見識,這就有點不能嚴格要求自己了……我誠懇麼?我這麼說誠懇吧?」

  「誠懇。你往下說吧。」

  馬林生得意洋洋在往下說:「不瞞你說,我前一陣兒對你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你知道我為什麼生你的氣麼?」

  「我對您不夠尊重。」

  「對啦,有幾次你搞得我很下不來台。我不過就是說你幾句嘛,你愛聽聽你要跟我頂嘴。你明知道我是個很愛面子人你不是成心氣我麼?你……好啦好啦,今天是我檢詩,不變你的問題。我對你很生氣,氣壞了,可以實話告訴你,我想整你——我今天可是把心把話跟你說了,一丁點都不隱瞞,你瞧我對你夠坦率的了吧?君子坦蕩蕩……我想整你,現在可以告訴你,我打算去找你們老師勾結一下,共同對付你。我還準備檢查你的抽屜,你不是不給我鑰匙石?我撬開也要看,還當著你面撬,省得偷偷摸摸讓你覺得手段卑鄙連帶也顯得我目的卑鄙……我真這麼想了!我幸虧我還有點理智,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合適,不像個文明的舉動,否則,只怕你已經遭殃了……」

  「爸爸,你酒醒了麼?」

  「我現在不是很好嗎?很清醒?」馬林生笑豐攤開雙手周身上下打量自己生「我酒勁兒已經過去了,就是有點餓,家裡還有什麼吃的麼?」他東張望。

  「那我告訴你,你不但這麼想了,也已經這麼幹了——都幹完了!」

  「我都幹過了?」馬林生手裡拿著一撂餅乾,嘴裡含著一堆嚼碎的餅於渣子愣住了,「我真幹了麼?」

  「我一點不誇張,你真幹了,現場還在那裡。」兒子誠懇

  地說,「我怎麼會這麼快就幹完了?」馬林生猶疑地自言自語,接著他恍然想起,把餅乾扔進嘴裡大口嘎巴嘎巴地嚼。「我是幹了,這太過分了,我要向你道歉,隆重地道歉。太不像話了,我怎麼能幹出這種事,你當時為什麼不阻止我?」

  您都忘了您當時什麼樣兒子吧?「

  「我現在恍惚想起來了一點印象,我當時很兇吧?」

  「應該給你拍張照片留念。」

  「馬林生吃吃地笑,」我當時一定很可怕,我這個人凶起來還是很嚇人的,可我不常凶,很少對人厲害。你一定嚇壞了吧?給我講你當時什麼樣兒?「

  「我也就是不卑不亢……」

  「但也沒敢說什麼。」馬林生笑著指著兒子問,「心裡罵了沒有?我猜你心裡一定罵了對不對?你肯定罵了你就承認了吧——你都罵了什麼?」

  「真的沒罵。」兒子搖頭,「我只不過覺得你很可笑。」

  「怎麼會可笑呢?我那麼凶。」馬林生有點不樂意,不大甘心地繼續打聽,「那後來呢?後來你怎麼樣了?除了不卑不亢一直也沒吭一聲就讓我那麼折騰了一頓?」

  「您不是裝的吧?」兒子察顏觀色,「真一點想不起來?」

  「真一點都想不起來了,我現在腦子空空。」

  「您要真一點都想不起來,那就別想了,把這事忘了吧,您不是已經道歉?這事就算了,本來也挺傷和氣的。」

  「你不記仇麼?」馬林生優心忡忡地問。「

  「我還顧不記仇呢,大概是夜深了,我也有點糊塗,都鬧不准你什麼時候是真什麼是假的。」

  別走別走,再聊會兒,正聊得起勁兒。「馬林生拉住起身想回屋睡覺的兒子,」咱們就缺這麼推心置腹地交談。「

  「我困了,明天還得上學呢。」

  「再等會兒,我還有件事想告訴你,我怎麼一下想不起了嗎?」

  馬銳坐下,等了半天,問:「想起來了麼?」

  「沒有。」馬林生苦惱地搖頭,「睡吧睡一覺也許能想起來。」

  夜裡,馬林生一覺醒來,果然想起了喝酒時的一切,可兒子已經睡熟為了不再忘記,他一遍遍地在腦海中過細節,直到確信已完全爛熟,刻骨銘心,才昏沉沉地放心閉眼又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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