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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林生嘴絆了一下,瞧了一眼兒子,不吭聲了。呆呆地看了會兒電視一別臉嘟噥道:「沒勁——快國際新聞吧。」

  馬銳拿著自己的碗筷出去了。

  馬銳洗完碗回來,電視裡已經開始播放衛星傳送的國際新聞。畫面上不斷出現在海里游戈的軍艦、空中呼嘯飛行的戰鬥機、揚著炮口在沙漠中行駛的坦克裝甲車輛以及穿著迷彩作戰服的美國大兵。電視投遞員正在報告海灣局勢的最新發展。「您說美國和伊拉克能打起來麼?」馬銳問他爸。

  「難說。」馬林生皺著眉頭盯著電視,認真地思索,目前局複雜,我一下還不好忘下判斷。

  「您希望他們打起來麼?」

  「打仗總不是好事,不管什麼原因,戰端一啟,萬死千傷,外國人也是人呵……」「我倒希望他們打起來。」馬銳說。

  「為什麼?」馬林生奇怪地看兒子。

  「電視好看了。」馬銳說,「每天起碼半小時戰況報導吧?都是真槍真炮最現代化的戰鬥——多帶勁!」

  馬林生想了想,點頭道:「那倒也是,有的說了——你覺得美國能打贏麼?」他徵詢兒子的意思。

  「最好別像打巴拿馬似的,一錘就砸爛了。讓伊拉克也打幾個勝仗,打仗有勝有負才好看。」

  「沒錯。」馬林生不自覺地贊同兒子的意思,「一邊倒沒意思,比賽要精彩必須兩個隊水平差不多。」

  父子倆熱烈地討論起美伊雙方的軍力孰劣,一旦交火可能出現的戰局。討論到後來又變成互感概。

  馬林嘆道:「要說如今的世界,還真得有幾個美國這樣的,以天下為已任,世界上哪個旮旯出點事都跟自己家著火一樣著急。一百多個國家呢,那就跟一百多個孩子一樣,時時刻刻總得有幾個調皮搗蛋闖禍的……」

  「對,得有個美國這種自告奮勇拿自己當全世界人民親爹要求的。」馬銳一本正經侃侃而談,「不過這爹現在透著老了,碰上伊拉克這種身強力狀的大兒子也有點打不動,得招呼老哥幾個都搭把手……」「我說你小小年紀怎麼對國際上的事這麼清楚——風去變幻?馬林生聽著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兒,冷丁軋住話頭,」這些事你搞那麼清楚幹嗎?「

  「關心唄,同學之間沒事也議論。」馬銳被掃了興,懶洋洋地說。馬林生打量著兒子,「我在你這歲數可說不出你這些話,早熟了點吧?」馬銳瞟他爸一眼,眼中似含憫意。

  「今兒作業做了麼?」馬林生嚴肅起來,坐直身子,人似乎高了一截。「沒有。」馬銳說。他看著馬林生把眼睛完全蹬圓,才接下去補充,「老師沒留。」「可能麼?」馬林生冷笑。

  馬銳聳聳肩。「少來這副怪樣子!」馬林生斷喝,「哪學的這套!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一種品質是什麼嗎?」

  「撒謊。」馬銳坦然回答。「沒錯!」馬林生失去控制地尖叫。

  「你還沒弄清我是不是撒了謊。」

  馬林生狠狠瞪著兒子,用那種自以為重似千斤的目光。馬銳純粹是出於不想惹他,避開他的視線。

  馬林生在沒有對手的情況下,保持著自己咄咄逼人的姿態,久而久之,他真相信自己的目光起到威懾的作用。

  「你可以去問我們老師——查證。」馬銳實在不忍再看他爸這副自個兒唬自個兒的樣子,提醒道。

  「你以為我不會去麼?」

  天黑後,馬林生回來了,全然沒有捏住了別人短處的那種得意,只是更加威嚴更加莊重就像一個不抱偏見,公允的法官步入法庭。馬銳也沒有一絲得意的神情,盡力使自己在昏黃的燈下顯得無辜、弱小。「你沒說謊,我已經找你們老師問過了。」馬林生說,帶著一種為自己勇於承認事實而驕傲的表情。「

  「我要真想騙您,就不會找這個藉口了。」馬銳可憐巴巴地說,話著透著委屈,他想給父親一點安慰。

  「我相信你,應該誠實。」馬林生帶著肯定、讚許的語氣說——但沒有一絲歉意,「不過,雖然老師沒留作業,但自己也不能放鬆要求,要珍惜時間……」

  「是是。」馬銳使勁點頭,熱烈、恭順地望著父親的眼睛。

  「這樣吧,」馬林生以父輩特有的和藹、慈祥的語氣說,「你把昨天的家庭作業再做一遍。」「有這必要麼?」馬銳一下火了,所有的企盼、僥倖剎那間便都破滅了。他做盡姿態,仍沒能哪怕一次改變其父的習慣所為,「做過的作業再做一遍能起什麼作用?」

  「鞏固一下學到的知識,有什麼不好?」馬林生此時倒顯得輕鬆了,慢條斯理地說頗帶幾分調侃,「學過的知識真掌握了麼?就能一輩子不忘?」

  「誰能學過什麼都一輩子不忘?有什麼必要非一輩子不忘?你小時學過的東西到現在都一點沒忘?」

  「所以我希望你比我強麼。」馬林生笑著說。

  「想做到這點根本不用這麼費勁。馬銳氣得把臉扭到一邊,」照這麼著,不但比不了您強,反倒可能跟您一樣了。「

  「你還自視頗高嘛。」馬林生的笑變為冷笑。

  「我利用這時間學些新知識不好麼?」馬銳央求。

  「你雜七雜八的知識已經學得不少了——淨些沿用的!」馬林生板起臉,「你不要再爭也沒用,照我說的去做,否則,只怕你哭一場後還得做——你最好認清形勢。」

  馬銳憤怒地看著父親,馬林生像塊風吹雨打巋然不動的礁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馬銳服從了,眼中含著屈辱去拿書包。「不要去裡屋,就在外屋桌上做。」馬林生冷冰冰的聲音傳來。「馬銳拎著沉重的書包坐到桌旁,從裡面掏課本和作業本以及鉛筆盒。他眼中已沒了憤慨,嘴角似乎還掛著一絲微笑。

  他坐好,攤開課本和作業本正待寫算,冷丁抬頭—臉微笑地問馬林生:「您特滿足是麼?」「少廢話!」馬林生勃然大怒。

  馬林生側身倚在圈手藤椅上沉思著抽著煙。檯燈罩低垂著,在桌面投she出一個明亮的帶清晰周長的光圈,光圈裡鋪著一本乾乾淨淨一個字也沒有的稿紙,旁邊放著筆、膠水、剪子和小子典。這檯燈投she出的光圈是整個外屋的惟一光源。屋頂燈已經熄了,馬銳也早做完了作業,此刻正躺在屋裡的大床上看書。從敞著的門只能看到他一側身子和一隻朝上斜伸著的光腳丫子。裡屋泄出來的光把門的輪廓投影在外屋黑色的地上。月光籠罩著玻璃窗,使玻璃發出冰塊一般凜冽的光澤。馬林生就坐在這半明半暗之中慢吞吞吸菸,灰白的煙霧在臉旁雲一樣縈繞,不時使他月亮般地被遮住一部分俄而雲開月出,他的姿態充分具有處於憂患的領神或家長的風度——令人肅然起敬的那種。

  馬林生正透過桌對面橫放的一面大壁鏡欣賞著自己。

  他如此夜伴孤燈吞雲吐霧已經差不多有十年了,他的職業使他本能地選擇了寫作作為消閒方式。開始,當他是個頭腦簡單的年輕人時,他還能把那些單純念頭訴諸文字。隨著思想成熟眼界的開闊,他簡直無從下筆下。每當他心平氣和地在這安靜的一隅坐下,腦瓜使像一口煤火上鍋沸騰開來,鍋里滾開的是類似那些著名扒雞的百年老湯。這湯是如此粘稠,百味雜陳以至無法清清慡慡製作出一道小菜除非連鍋端上方後快。無數精彩的片斷像煮爛的肥肉不斷地滾泛上來又沉澱下去,靈感的火花如同鞭炮在他腦海里噼噼叭叭爆炸又歸於沉寂。他像一個沒有助手的老邁的大師,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寶貴的才華隨生滅束手無策作他苦惱,焦慮甚至暗地裡飲泣,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念頭記錄下來的足以驚天地泣鬼神呵!他試圖按捺自己才華的迸濺,逼著自己學些匠人的耐心和條理,可是攔不住呵!誰能控制一座火山的爆發使其造福人類譬如取暖燒飯什麼的?後來,他也習慣了。有段時間,他甚至想去做一個編輯,把自己的才華無償地提供給那些耐得住性子擅長成千上萬寫字的庸人,這就像日本的技術和中國的資源相結合,那會形成一支多麼可怕的力量!當然,這一念頭同他其他所有的念頭一樣,不了了之。不過,這倒使他認清一個事實:最好的文章只存在於某些默默無聞的人的頭腦里。他為自己擁有這麼一個頭腦而自豪。

  再後來,他這個抽菸枯坐的姿態成了一個象徵,一個嗜好,純屬個人的嗜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造物曾給人類文明提供過一個什麼樣的發展機會——他為整個人類遺憾。

  馬林生臉些熱淚盈眶,他弄出一些微小的響動。這時,他從鏡子裡看到躺在屋床上的兒子爾起身歪頭往外看,由於裡屋很明亮,他能清楚地看到兒子的一舉一動。馬銳看了一眼,又躺下了,只留下一個光潔粉紅尚未因腳氣的騷擾而糜爛蛻皮的腳丫。他在觀察我!馬林生像個受到生客打攪的名人不快地想。隨之有些氣餒,有些狐疑:是否有些失態,過於搔道弄姿?他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像副面具似的嚴肅起來。儘管他知道從兒子的那個角度看到的只能是他的背景,但就是後背也應該給人以尊嚴。他正襟危坐了很長時間,像面對群眾坐在主席台上的什麼人或招搖過市的奇裝女郎在忍受落在臉上身上的視線的同時儘可能顯得從容不,舒展大方。這姿勢很彆扭,妨礙了他那流暢的遐想。終於,他立起身,跟誰賭氣似地大步走向裡屋。裡屋明亮的燈光下,馬銳躺在鋪著涼蓆因而十分平整的大床上睡著了。頭歪在一旁,一側腮幫壓著枕頭使嘴略張著露出幾顆白牙;一隻胳膊從側傾著的身子底下伸出來,手軟軟地垂著,咫尺處攤著一本看了一半的厚厚的書。那是本去年以成年人中流行過的社科類圖書。顯然他是在看書的時候睡著的。他對父親的到來毫無知覺。 馬銳在剛出生時是個可愛嬰兒,在同時出生的那撥嬰兒中他被產科的護土們公認為是最漂亮、最雄壯的。在他全部嬰幼期乃至兒童時代他都很惹人喜愛,像個女孩兒似的乖巧懂事聽招呼。他比同齡孩子差不多要早一個月學會翻身、坐起、走路、定時排便乃至說話、穿衣和用匙吃飯。從沒缺過鈣和其它金屬元素。他曾經是馬林生的驕傲的魂魄所系。

  後來、他不那麼聽話了。儘管沒遇到過饑荒,他還是越長越丑了。呆頭呆腦,臉上身上永遠不乾淨,幾乎每隔幾天就要給馬林生闖下一些鍋。這使馬林生漸生嫌厭,他甚至認為兒子從外形上也越來越不像他,完全長走了樣兒。直到他翻看舊照片時發現自己在兒子這個年齡也是這副德行,由於衣衫襤褸還不如兒子現在精神,才不在呵斥中提及這一點。但他堅持認為他當時要比馬銳現在質樸肚子裡沒那麼多壞水兒。

  他沒料到他和妻子離婚時馬銳竟堅決要求跟他生活。他一直認為兒子和母親的關係要親密些。他在家裡一直是同時扮演上帝和護法金剛這兩個角色的。兒子從小到大所經受的暴力襲擊,除了一小部分發生在同伴之間,最悲慘最屈辱的幾乎全來自他這具父親。當然他師出有名。他的剛烈、正直、勇猛以及有錯必糾有反必肅的嚴格勁兒都和母親的遷就、溫和乃至毫無原則護犢恰成鮮明對照。他不認為兒子正是因為瞧上他的這些品格,認清了做母親偽善,從大是大非的立場才決定跟上他的,儘管他一向從大是大非的立場上來教育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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