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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有了小十六子,端方的心都在它的身上了,對自己,反而淡寡了。沒有能去當兵,那就不當了吧。也死不了人的。端方不傷心了,相反,在小十六子的身上找到了樂趣。人哪,就是這樣,心死了,倒就快樂了。整天和小豬仔子們玩玩,不也蠻好的。老駱駝不就是這樣過了幾十年了麼。端方不允許自己想任何事情,日子是用來過的,又不是用來想的。別想它,日子自己就過去了。

  在王家莊的另一頭,在大隊部,吳蔓玲卻不太好了。可以說一天比一天糟糕。她開始後悔把混世魔王放走。如果不放走他的話,走的就一定是端方,她和端方說不定都「好」過了。現在呢,成全了混世魔王,她和端方呢,別說是「好」,就連一般性的交往都成了問題。吳蔓玲痛心其實正是在這裡。這件事太窩囊了。但吳蔓玲最痛心的還不是這個地方。吳蔓玲最痛心的是,經過這一番的折騰,吳蔓玲意外地發現,她真的愛上端方了。吳蔓玲到底年輕,她哪裡能懂得這樣的一個常識——男女之間是經不起折騰的。一折騰肯定壞。男人和女人說到底都不是人,是麵疙瘩。越是年輕水分就越是充足,不能揉。一揉就並起來了,特別容易糾纏。再往外撕,那就難了。也撕不乾淨。愛這個東西它一點也不講道理,就說吳蔓玲吧,最真實的情形其實只是她的歉疚,覺得自己欠了端方。歉疚過來,歉疚過去,端方的身影就揮之不去了。一旦揮之不去,它就要從腦海往下沉,最終降落到心海。到了心海,你就完了。這些日子吳蔓玲的腦海里一直盤旋著端方送別混世魔王的情景。他抽菸的樣子,他克制的樣子,他故作鎮定的樣子,當然,還有他拿起吳蔓玲的胳膊,慢慢地放下來的樣子。這些動作是倔強的,卻又是柔軟的,是冰冷的,卻又有他內在的分寸。端方這樣的男將就是這樣,越是落魄,越是無能為力,越是有他的魅力。吳蔓玲一點一點陷入了進去,叫天天不應。

  日子都過去了這麼久了,吳蔓玲一直盼望著端方來和自己吵。吳蔓玲真的盼望的,這麼一來吳蔓玲起碼還有一個解釋的機會,同時也就有一個承諾的機會。他們的關係就有了餘地。端方就是不來。吳蔓玲也知道的,端方不會來的。這是端方可惡的地方,可恨的地方,也是端方令人著迷的地方。既然他不來,那還是自己去找他吧。可吳蔓玲也不太敢。萬一談不好,再撈回來就不容易了。吳蔓玲一點辦法都沒有。要是現在能有一個媒婆就好了,幫他們撮合一下,吳蔓玲扭捏幾下,最終一定會答應的。可是,最好的日子早就被自己耽擱了,誰還有這個膽子給支部書記做媒呢,不會有的。人的一生真是被安頓好了的,哪一步都耽擱不起,真的耽擱了,這裡頭的冷暖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吳蔓玲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頭,好像是在等待什麼,其實什麼也沒有等,但骨子裡頭還是在等。

  端方的行蹤吳蔓玲大致上是知道了,大白天一般都在養豬場。到了晚上,和一幫小兄弟們在村子裡混混,也不做什麼。他的日子基本上就是這樣打發了。就算吳蔓玲打定了主意去找他,他這樣的行蹤也是麻煩。一到了晚上他的身邊就窩了一群人,見不到他的。看他呼風喚雨的派頭,他倒成了村支書了。吳蔓玲不是沒有想過辦法,比方說,把掃盲夜校辦起來,再比方說,把文娛宣傳隊組織起來,這一來就可以把端方叫過來,讓端方幫幫忙了。可一想到端方鬍子拉碴的,他是萬念俱灰的樣子,看起來是不會答應的。端方不來,那不就白辦了,還折騰它什麼?還是拉倒吧。

  單相思苦海無邊。吳蔓玲的日子越來越濃,卻又越來越寡,這一濃一寡之間的意味,吳蔓玲體會得深了。誰能想得到偏偏在這樣的時候又感冒了呢,病得不輕。說起病,王家莊的人們一直有一個固執的看法,只有見到血了那才是大事,一般性的頭疼腦熱,不要緊,扛幾天就扛過去了。吳蔓玲就躺在床上,死扛。滿臉都燒得緋紅。大中午的,卻來了稀客,是志英。這個志英,她嫁人的那一天吳蔓玲可是第一次醉了酒,難受了好幾天。吳蔓玲哪裡能想到志英會在這樣的時候回娘家,下了床,高興得什麼似的。志英胖了,她的剛剛會走路的兒子更胖。兩個胖子進了門,無量撒起了狗來瘋,比吳蔓玲還要熱情。沒想到志英的兒子卻不怕狗,相互試探了幾下,他們就熱乎上了。吳蔓玲還是第一次看見志英的兒子,一定要抱過來,讓她「好好瞧一瞧」。小傢伙說什麼也不肯,他「不要」。吳蔓玲罵了一聲粗話,親熱得要命。屋子裡頓時就有了人氣。想想也是,兩個早年的閨房密友,又帶了孩子,哪裡能不親熱。蔓玲就回到了床上,鑽進了被窩,拉起志英的手,兩個人慢慢地聊開了。越聊越多,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

  一口氣聊到了二百,志英這才注意到蔓玲臉色,摸了一把吳蔓玲的額頭。志英吃了一驚,說:「姐,怎麼燒成這樣?」吳蔓玲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志英的「姐」並不是她人,可是自己呢。都已經好多年聽不到這樣的稱呼了。很親。貼心貼肺的。吳蔓玲抓住了志英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腮幫上,慢慢地蹭,像一隻撒嬌的小狗了。志英說:「我帶你去打針吧?」她的兒子突然在地上說:「不打!」吳蔓玲望著小侄子,笑了,搖了搖頭。志英到底是哄孩子哄慣了,說:「乖,聽話,我們打針去。」吳蔓玲還是搖頭。就這麼搖著,眼淚卻出來了。這麼多年了,人人都拿她當作了鐵疙瘩,什麼都扛得住。她關心著每一個人,卻從來也沒有一個人關心過她。自己也是個姑娘家呢。這麼一想吳蔓玲委屈了,一把撲在了志英的懷裡。志英讓了一下,對準吳蔓玲的後腦勺就是輕輕的一巴掌,罵道:「個狗東西,也不看看!」吳蔓玲還沒有明白過來,志英斜了一眼自己的腹部,肚子裡又有了。吳蔓玲伸出手,撩起志英的衣服,直接把她的巴掌送到了志英的肚皮上去。她在摸。志英渾圓而又光滑的肚皮就在她的巴掌底下了。緊繃繃的,熱乎得要命。她多幸福。志英是一個多麼幸福的女人哪。什麼都有了。吳蔓玲一陣傷懷,自己卻是什麼都沒有的。這麼一想吳蔓玲再也撐不住了,把她的腦袋埋進了志英的懷裡。志英撫摸著她的頭髮,明白了,這個能呼風、能喚雨的鐵姑娘,她的八字還是少了一撇,看起來還是一個女光棍。志英把吳蔓玲摟緊了,說:「誰都知道你的條件高,姐,你就別太挑了。」這正是吳蔓玲最為傷心的一句話了。也傷人,也委屈。吳蔓玲抬起頭,淚汪汪地望著志英,說:「妹子,我沒挑。我真的沒有挑哇。」志英小聲地說:「我不信。滿世界都是人,總有你看得上的吧?」話題一到了這裡吳蔓玲不說話了,目光也恍惚了。這又是她心中的一個痛。說不出口的。志英捅了吳蔓玲一下子,說:「有的吧?」吳蔓玲看了一眼門外,說:「有倒是有的。」志英挪動了一下屁股,說:「誰呀?」吳蔓玲沉默下來,只是愣神。志英說:「誰呀?告訴我,誰有福氣做我的姐夫。」吳蔓玲最終吐出了兩個字:「端方。」這一回輪到志英不說話了,好半天,志英還是說了:「我媽說,他和三丫好過的。」吳蔓玲說:「這個我倒不在乎。」志英說:「倒也是。他呢,端方呢,他知道麼?你們挑開了沒有?」吳蔓玲又搖了搖頭。吳蔓玲說:「我得罪他了。他不會原諒我的。我要是不當這個支書——」志英打斷了吳蔓玲的話,急切地問:「你怎麼會得罪他呢?八竿子也打不著哇。」話說到這裡吳蔓玲沒法往下說了,這裡頭牽扯到混世魔王,牽扯到她的噩夢。不要說是對志英,就是對自己的親媽,吳蔓玲也要守口如瓶的。吳蔓玲一臉的悵然,說:「咱們不說這個了吧。」志英嘆了一口氣,說:「你呀,總是把什麼都悶在心裡,還是這樣。這怎麼行呢?你看上了人家,人家又不知道,這怎麼行呢?——我去給端方說去!」吳蔓玲一把拉住了。吳蔓玲說:「聽天由命吧。」

  這句話不像是吳蔓玲說的了。志英雖說嫁出去了,可畢竟在王家莊呆過那麼多年。吳蔓玲最不喜歡的一句話就是「聽天由命」,不論是在會議上,還是在高音喇叭里,吳蔓玲說得最多的恰恰是「人定勝天」。志英把她的雙手放在吳蔓玲的大腿上,說:「姐,你忘了你說過的話了?」

  「我說過什麼?」

  「你說,人定勝天。」

  「這要看什麼事,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

  「什麼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都是你放屁。你是抹不開面子。你這頭母驢子我還不知道,又不肯下腰,又不肯彎後腿。那怎麼行?不能什麼事都得讓人家來求你。這種事不能的。——要說呢,端方真的配不上你。可這要看你呆在哪兒了。你要是願意從樹上爬下來,依我看,端方又配得上了。嗨,這種事呢,什麼配得上配不上的。你心裡頭沒他,他就配不上,你心裡頭有他,他就是我姐夫。」志英到底生過孩子了,是個過來的人了,說起話來和過去就是不一樣。說話都沒了門牙了。吳蔓玲愛聽。吳蔓玲一把捏住了志英的嘴,說:「撕爛了你!」笑鬧了一陣,志英又把話題扯回來了。志英認真地說:「姐,你可也不小了,還是找一個『好』上吧,早早嫁出去。你看看,燒成這樣,連個遞茶端水的都沒有。可憐見的。」

  志英想了想,輕聲說:「嫁了人,晚上關了門,燈一熄,好的。」

  吳蔓玲的心口突然就咯噔了一下。嫁了人,晚上「關上門,燈一熄,好的」。這句話誘人了,卻又不是挑逗,有了扎紮實實的鼓動性。要是細說起來,從事實上來看,吳蔓玲「關上門,燈一熄」,這種事也算是「有」過了。其實並沒有。箇中的滋味吳蔓玲既知道,又不知道。它們是兩種性質了。是兩碼事。結了婚,「好」不「好」另說,吳蔓玲想,自己是不會討厭的吧。吳蔓玲含含糊糊地把話題推回到志英的這邊來,有些吞吐,說:「他,對你還好的吧?」

  志英當然知道蔓玲所說的「他」是誰,望了一眼地上的孩子,說:「不好!」

  吳蔓玲到底是外行,哪裡能聽得懂已婚女人言談里的奧妙,傻乎乎地說:「他向我保證過的,怎麼又不好了?」

  志英說:「個狗日的東西,看上去老實。憨臉刁。不能碰的。你一碰他,他就想要。你說,就一張床,怎麼能不磕磕碰碰的?」志英摸著自己的肚子,說:「都這樣了,都不肯放過呢。還發瘋,到了關鍵的時候,就讓我喊他爹。」

  吳蔓玲不解地問:「怎麼能讓你喊他爹呢?」

  「他那是疼我。希罕我。我知道的。」

  「這是什麼話?你還真的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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