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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奶奶一邊摸索著,一邊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念叨著什麼。我們猜到了她的意思。如果真有“心靈感應”之類東西,八叔在台灣一定會心痛吧。毫無疑問,大奶奶是一個非常不幸的母親。

  小姑姑在我們的沉默中紅了眼圈,她說:

  “你們八叔有信了。

  我說:“聽俺爹說了。”

  小姑起身,從柜子里摸出信給我們看。信很簡短,沒有特別的話,信紙里夾著一張彩照,照片上有一個穿西裝扎領帶臉龐長大的老男人和一個中年肥胖女人——肯定是第二八嬸了——與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個男人與我想像中的八叔相差太遠了。

  小姑姑眼淚汪汪地說:“你八叔這一輩子不容易……你大爺爺生前算過卦,說你們八叔還在,果然還在呀……你大爺爺一輩子沒幹過壞事,報應啊……”

  小姑姑又給我們說她接到信時渾身都涼了,哭一陣笑一陣。又說把八叔的消息給大奶奶一說,大奶奶把正涮著的碗往鍋里一摜——

  “放屁,放屁!”大奶奶揮舞著炊帚,髒乎乎的刷鍋水淋了小姑姑滿臉。她罵了兩句,嗓音突然低落,渾濁的老淚涌流著,呢呢喃喃地說,“我沒有兒子……一輩子沒生過兒子……”

  “娘,真是俺哥的信呀!”小姑姑說著,哭著,“您看照片上,俺哥,俺嫂子,這是您孫子,這是您孫女兒……”

  大奶奶抬起袖子揉揉眼,把那照片遠遠地送到光明里,看著看著,擎著照片的胳膊像被利刃斬斷的樹枝一樣折下來,整個人也如同一堵牆向後倒去……

  其實是八叔的信要了大奶奶的命。

  小姑姑嘆息著說:“四十多年,一家人受了多少磨難,最苦命的是我……”

  哭夠了也說夠了,小姑姑用毛巾擦著通紅的眼皮,叮囑我們:“你們八叔有信的事,咱們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千萬別張揚出去。”

  我說:“其實沒事,海峽兩岸已經開禁,許多老兵都回來探親了,八叔遲早也要回來。”

  大哥踢了我的腳一下,站起來告辭。

  走到梧桐樹下時,八嬸清清慡慡的形象又立刻浮現在我的面前。

  三

  八叔的婚禮定在臘月十六日舉行。那天果然是個好日子,紅太陽冒出來時,樹上的白霜閃爍出美麗光彩。親戚們頭天就來了,大爺爺家住不下,就擠到我們家。那時候沒有我,大哥剛三歲,穿著新衣新帽,在院子裡追麻雀。大哥追趕一會兒麻雀,聞到了從大爺爺家飄出來的熟麵條味兒和白菜炒豬肉的味兒,看到了辱白色的水蒸氣從大爺爺家門上撲出來,瀰漫在早晨清新寒冷的空氣里。渾身上下放光彩的八叔跑來了,他招呼親戚們去吃麵條——新婚早晨闔家吃麵條,並挾走了我大哥。

  大哥說八叔結婚那天早晨,前來吃麵條的人足有一個連。大奶奶黑著臉站在鍋灶旁邊,一副極不高興的樣子。

  母親說大奶奶太摳門兒。兒子結婚的大喜事兒,競擀了些摻紅薯的雜麵條兒,煮出來粘粘糊糊,像糨糊一樣。如果是窮也罷了,明明有十幾石麥子在廂屋裡囤著,硬是不捨得給人吃。

  大哥是我們這一輩里第一個男孩,全家珍貴著,慣出了他很多小性子。大奶奶端給他一碗雜麵條,他耍脾氣不吃,哭著要白麵條吃。大爺爺正在藥鋪里跟人喝酒,聽到大哥的哭聲,便帶著三分醉意過來,問了幾句,明白了端詳,雙眼立刻發了綠。他狠狠地瞪了大奶奶一眼,罵一聲:“狗食!”然後,撩撩袍子彎下腰,端起一盆雜麵條,大步走到豬圈外,隔著土牆,把麵條倒進豬圈裡。大家都被大爺爺給嚇愣了。大爺爺只手提盆進屋,將盆往鍋台上一摜,對著大奶奶吼叫:“給我重擀!用白面,用最好的白面!”大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來。大爺爺抄起一根擀麵杖衝上去,立刻被人們拉住勸說:“大掌柜的,別發火,別發火。”大爺爺用擀麵杖指著大奶奶吼叫:“你給我滾起來,要不我休了你!”大奶奶怔了怔,低聲嘟噥著什麼,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腚上的土,斜眼看看大爺爺,依然嘟噥著,走到麵缸前,揭了缸蓋,一瓢一瓢,往外舀白面,大奶奶的淚珠兒一串串落下。母親說她是哭她的白面,不是哭別的。

  總算打發了眾人的肚子,大奶奶又跑到豬圈裡去哭。哭什麼?哭那盆雜麵條兒。大家又好氣又好笑,一旁嘀咕著:天底下怕是找不到這號的娘!

  正圍著豬圈鬧哄著,就聽到大街上鑼聲鏜鏜響,喇叭嗩吶聲也悠悠地傳過來。有人喊:“來了!”於是大家便不再管大奶奶,一窩蜂擁上街頭看熱鬧。遠遠地望到兩乘轎子——一藍一紅——從街那頭顫悠悠地飄過來。轎前有一班吹鼓手吹奏著喜慶樂曲,十幾個半大孩子高擎著旗牌傘扇,竟有些威風生出來。走近家門時,隊伍移動緩慢,轎夫們都雙手抱著肩膀頭,腳下踩著四方步,顯示瀟灑姿態。轎杆顫悠悠,轎子如在水上漂流。八叔自己把轎簾掀起來,看外邊的人也讓外邊的人看他。母親說八叔穿長袍,戴禮帽,披著紅,簪著花,坐在轎子裡甜蜜蜜地嬉笑。在街上顯擺夠了,轎子落在大奶奶家門口。我奶奶和三奶奶死拖硬拽把大奶奶從豬圈裡揪出來。大奶奶滾了一身豬屎,渾身散出髒氣。我奶奶和三奶奶剝皮般為她脫掉髒衣服,又急匆匆地為她換上幾件乾淨衣裳。

  我奶奶和三奶奶把大奶奶架出來準備受新郎新娘禮拜,母親和四嬸把八嬸從轎子裡攙出來。有調皮男人擠過來挑起裙邊看新娘的腳,並喊:“好大腳!”母親說:“腳大踩四方!”人群中發出鬨笑。大哥說他看到八嬸腰間懸掛著一面銅鏡,閃閃發光,不知有何講究。後來才知道這叫作“照妖(腰)鏡”,是連同轎子一塊賃來,用過即還給人家。

  拜天地時,八叔花拳繡腿,好像故意出洋相,逗得人們捂著肚皮笑。拜過天地又拜高堂,大爺爺端坐受禮,滿臉威風,一副大人物氣派。大奶奶側著臉,把嘴咕嘟老長,好不高興的模樣。母親說八嬸身上發散著一股甜絲絲的香氣,好像新蒸出來的白面饅頭。因為這味道,使母親對八嬸充滿了好感。母親感到八嬸的手涼森森的,暗暗思忖是什麼原因使新人的手這般涼。繁瑣的禮節終於進行完畢,母親和四嬸把八嬸領到洞房上了炕,蓋頭紅布也在這時揭了。母親說揭開蓋頭紅布時她吃了一驚。八嬸粉紅臉皮,細長眉毛,一雙漆黑單眼皮兒大眼睛,嘴巴很大,兩個嘴角上翹,彎勾月兒樣,唇色鮮紅,肥肥的。母親說八嬸五官單獨看都不是標準的美人零件,但搭配在她那張臉上,卻生出別樣的雅致別樣的光彩。八嬸是真正的細高挑兒身材,到老也不見臃腫。她說起話來輕言曼語,脾氣溫順,一點也不張狂。八嬸在炕上坐定後,大奶奶拉著一張長臉,端上來一張紅漆木盤,緊接著上來茶水和點心,點心存放時間太久,有一股霉味兒。母親說大奶奶一進來,八嬸的手指就不知該彎著還是直著,好不自然的樣子,大奶奶卻惡狠狠地盯著兒媳的臉,好像有深仇大恨。八叔鬼鬼祟祟探進頭來,被母親轟了出去。下邊鍋灶里不停地燒著火,炕熱得烙人。八嬸坐的炕頭尤其熱,母親看到她不停地挪動屁股,便說:“妹妹,墊上條被子吧。”

  八嬸點頭,表示同意母親的建議。她剛要欠起身來,就聽到炕席下一聲巨響。八嬸從炕頭蹦起來,粉臉灰白,掛著清汗珠兒。洞房裡硝煙瀰漫,母親和四嬸也驚得張嘴結舌。新炕席崩破了一個洞。八嬸的屁股也受了點傷。外屋的女眷們聞聲趕來,經研究,爆炸物系一外裹牛皮紙、內裝黃色炸藥和碎玻璃的紙炸炮,一摔、一擠、一壓都會響,過年時孩子們摔著玩。按習慣,新媳婦的新炕由大伯子來鋪,八嬸的炕是父親鋪的。大奶奶一看嶄新的炕席被炸破,怒火衝上頭。在炕下跳著高兒罵我父親壞了良心。大伯子不能進入弟媳的房子,父親站在窗戶外大聲分辯著。父親說也許是小孩子把炸炮扔到糙垛上,他拉糙鋪炕時帶了進來。大奶奶不依不饒,一口咬定是父親存心使jian行壞。最後還是大爺爺來為父親解了圍,大爺爺說有點響聲比沒有響聲吉利。母親說她心如亂麻,仿佛看到了這家人七零八落的下場。

  幾十年後,八嬸苦笑著對父親說:“大哥喲,你也是個好樣的,往兄弟媳婦炕頭上埋炸彈!”

  父親也苦笑著說:“本來是想跟老八開個玩笑的,沒想到鬧出了大亂子!”

  母親說八嬸結婚第二天早晨,大奶奶就從雞窩口搬來一塊捶布石,放在八嬸炕前,又拎來一把鐵錘,端來一盆沾著點紅肉星星的豬骨頭,冷冷地說:“閒著也是閒著,找點活兒給你干。把這些豬骨頭砸成泥,搓蘿蔔丸子吃。”母親說大奶奶太刻薄了,新媳婦三日不出洞房不下灶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在她手裡竟改了。人家穿著一身綾羅綢緞,你讓干點別的也好,可競讓砸肉骨頭!母親和眾妯娌去看八嬸,一撩門帘,就看到八嬸在屋子裡邊砸骨頭邊流眼淚,濺起的骨頭渣子把她的新衣服都弄髒了。

  四

  大奶奶病情日漸沉重,看情形是挨不過春節了。八嬸早就趕來,在床前日夜守候著。

  臘月二十三日,盼兒開著一輛拖拉機來了,說是來接八嬸回去“辭灶”。因為大奶奶家那條胡同很狹窄,無法掉轉,他便把拖拉機停在我家門口。停車後先到我家,見到我和大哥,他很親熱地笑起來。我以“哥”稱呼他,但心裡略感彆扭。他穿著一件皮大衣,戴著一頂狗皮帽子,手上滿是凍瘡卻沒戴手套。

  他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瓶白酒,說是送給父親過年喝。父親推辭著,但還是接了。坐在炕沿上,他抽著煙,雪白的菸捲兒與他烏黑的手形成鮮明的對照。每年春節,他都跟著八嬸回來上墳祭祖,一般是年除夕下午來,初二晚上發完“馬子”趕回去,年年如此,從不耽擱。可以想像愈老愈古怪的大奶奶如何對待他們,但他們依然來。

  我曾經對父親說,要是我決不來!圖什麼?父親嘆息道:還不是為了找個歸宿,讓外邊人看著,知道他們是咱老管家的人,要不兩個孩子不就成了野種?我說野種又有什麼不好!父親說: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你八嬸是個有心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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