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紅棗走進1708號辦公室,開門的不是李總,卻是越劇小生筱麥。李建國剛剛從大班椅上站起身,似乎正要出去。李建國對紅棗說:「等我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紅棗只好站在那裡乾等。筱麥卻走到大班桌的後面去了,坐到李建國總經理的轉椅里去。她決定利用這個短暫的瞬間拿紅棗開開心,做一個小遊戲,坐也是坐著。筱麥坐好了,拿起李總的香菸、打火機,自己給自己點上,而後猛吸一口,把鼻孔對準紅棗的方向,筱麥歪著腦袋,目光是斜視的,她就拿自己斜視的目光緊緊地盯住紅棗。紅棗一和漂亮的女孩子獨處便有些不自在,正打量著窗外。這時候便聽見筱麥乾咳了一聲,一回過腦袋自己的目光就讓筱麥叉住了。筱麥的眼睛大而亮,目光清澈如水,有流動與蕩漾的俊彩。紅棗心裡頭一緊,就把腦袋偏過去了。但兩秒鐘後紅棗就轉回到原位了,筱麥的目光依舊,而腦袋卻側得更厲害了,目光的度數也更大。筱麥掛著下嘴唇,慢慢又把下嘴唇咬在了嘴裡面,目光裡頭連一點退讓的意思也沒有,帶了一股極聖潔的yín邪,紅棗的胸口猛一陣跳,眼睛又沒地方躲,只好傻乎乎地和筱麥對視。在這個漫長的歲月里紅棗發現筱麥的胸脯開始了起伏。有了風花與雪月,紅棗的腦袋裡春雷一聲震天響,他的身上突然湧上了一股出奇的膽量,他居然有勇氣堅持這種對視了,身體通了電,的全是火花和被擊中的那種麻。兩人的目光互不相讓,空氣澎湃起來,生出了無數的漩渦。

  幸好李建國的腳步聲在走廊里走近了。紅棗和筱麥各自把自己的目光撕開去,盡力平衡自己,他們用一陣顫抖打發了剛才的慌亂舉動。

  「找我有什麼事?」李建國問。

  紅棗想不起來找李建國有什麼事了,紅棗說:「我明天再來。」

  紅棗被舒展約出去喝茶的時候一直惦記著筱麥。

  舒展在做最後的努力,她點好茶,靜靜地坐在紅棗的對面。李建國說得對,和紅棗合作,成功的可能性的確要大出很多。這個世界或許什麼都不缺,但金童玉女永遠是最珍貴的。她是玉女,而紅棗是金童,這樣的二重配對完全可以稱得上日月同輝。它意味著成功、家喻戶曉、市場、還有金錢。這一切只需要紅棗對她的好感,哪怕是純商業性的,哪怕就一點點。

  但是紅棗就是提不起精神。這種時候就算紅棗提出來要和她上床舒展都可以答應的,問題是,總不能讓一個女孩子開這樣的口吧,那也太輕賤了吧。舒展說:「你哪裡又不舒服了?」紅棗回過頭,說:「沒有。從頭到腳都很好。」舒展挪了挪自己,步入正題了,說:「聽說我們的第一場演出選在杭州,你聽說了沒有?」

  舒展把玩起手上的紫砂杯,突然前傾了上身,壓低了聲音說:「你聽說了沒有,李總下星期就給筱麥拍MTV了,曲子和樂隊都定好了——你還蒙在鼓裡呢吧?」

  紅棗說:「這又有什麼不好?」

  舒展的表情似乎有些急了,說:「這樣下去我們多被動,我們不能坐等的,我們得配合,要不我們真的很被動的。」

  紅棗說:「我們是……」

  舒展說:「我和你呀。」

  紅棗說:「你是誰?」

  舒展萬萬沒有料到這個忠厚無用的人會說出這樣刻毒的話來,臉色開始走樣了。她的憤怒和克制使她看上去像一個賣西瓜的小姑娘,在討價還價中放大了面部的世俗激情。舒展從口袋裡抽出一紮人民幣,很用力地甩在了茶几上,說:「李總給的,愛情活動費,你還給他!」舒展剛一轉身又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詰問說:「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

  紅棗坐著沒動,抬了頭說:「我又有什麼地方對不起我自己了?」

  舒展下樓的時候高跟鞋的後跟一定踩錯了一個次序,樓下響起了很不連貫的聲音。紅棗望著那扎現鈔,很意外地發現許多人正注視著他,表情古怪極了,紅棗只看了一眼就明白那些目光的意思了,窘迫得厲害,悽惶得厲害,目光都無處躲藏了。事情真是複雜了。事情一經李建國總經理的手立馬就變得複雜起來了。紅棗湧上來一股沮喪,推開座椅,回頭看一眼那扎現鈔,一個人往樓下走。剛走到樓下就想起筱麥了,這個漂亮女孩的背影和胸脯起伏的姿態頑固地侵占了他的想像空間以及心情。他的心情成了一架鋼琴,一隻貓在上頭跳。這就是單戀嗎?這就是情竇初開嗎?二十歲,紅棗算是自己把自己搞亂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沒有一句對話,只是一次對視,只是一次冷漠、一次靜靜地佇立、一次遙不可及,耿東亮就把自己搞亂了,真是無中生有。初戀的第一次心跳或許真的就是無中生有。

  這真他媽的要了命。

  沒有筱麥的地址。沒有筱麥的電話。即使是有了,紅棗肯定是什麼也不敢做的。他只有毫無意義地等待。日子會一天連著一天來,突如其來也許就在某一年的某一天。

  紅棗的心中長了一棵巨大的芭蕉樹,葉子舒張開來了,帶了很吃力的弧線,而葉子卻綠得過於賣力,綠得有些不知好歹。

  而秋風已經起來了。

  舒展一定把自己的「工作」匯報給了李建國。所以紅棗再次見到李建國的時候只能把自己當成另一件「工作」讓李建國去「做」。

  李建國很嚴肅。李建國說:「讓我們先統一一下思想。」

  李建國這一次沒有抽菸,沒有喝茶,一舉一動都像《新聞聯播》里的領導人物。他從「紀律」談起,一上來就引用了毛主席的語錄:「紀律是執行路線的保證。」李總說:「公司的路線是什麼?很簡單,是掙錢。」李總說,「為了掙錢這一條路線,公司的每一個成員都應當自覺地、主動地聽從公司的安排,公司的安排就是紀律。」李總說,「公司不能允許任何不利於紀律的行為與個人。公司不允許。否則公司就成了牧馬場和養魚池了——遵守紀律是每一個員工的義務,不能由著自己的喜好。」李總說,「你不喜歡舒展,那你就不喜歡。然而,演出就是演出,不是婚姻,不需要愛做基礎。公司只需要你弄出一副熱愛舒展的樣子,並通過歌聲表現出來,讓別人羨慕你們,追隨你們。僅此而已。公司的要求不過分。這不是感情問題,只是技術問題。天下居然有你這種有福不會享的傻瓜蛋。」

  紅棗發現面前坐著的這個男人是一條岸,而自己永遠是水面上最無用的波浪,一個浪頭過來,看上去又固執又兇猛,最後總是擺脫不掉被彈回的命運。岸是巋然不動的,它沒有一個動作,就成了你的障礙,讓人不可逾越,讓你自己把自己拽回來,在後撤的過程中無奈而又痛苦,像撕開的一張皮。這個世界是鐵定的、既成的,你什麼都不能拒絕,你惟一能做的事只有接受,像水接受浪,換言之,自己接受後退的自己,自己接受失敗的自己,自己接受徒勞與無奈的自己。

  紅棗自己都看見胸中的波濤了。它們洶湧,卻無聲。

  李總微笑起來,說:「我不希望採取強制性辦法,那樣就傷了和氣——你明白我的意思。」

  紅棗相信,微笑才是這個世界有力的威脅。

  「你希望我怎樣做?」紅棗說。

  「我希望你們這對小情侶恩愛,這是基礎。」李總說,「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真事假做,而後以假亂真。」

  舒展進門的樣子病歪歪的。她沒有病,她只是用病歪歪的樣子表示她的傲慢。紅棗當然知道舒展的傲慢模樣全是做給自己看的,舒展堆上笑,和李總打完招呼,她不看一下紅棗。稱得上目不斜視,稱得上目中無人。一招呼完了臉上又病歪歪的了,好像還病得不輕,都有氣無力了。她站在百葉窗的底下,神情相當冷漠。紅棗可以肯定這全是「做」給自己看的了,就好像她是公主,而紅棗只是討上門來的叫花子。紅棗的委屈在這個時候變成了憤怒,來得相當快,有點不可遏止的勢頭。紅棗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舒展的身後去,攔了腰就把舒展抱住了,埋下頭去,對了舒展的後頸就是一口,吻住了,深情得要命。紅棗的莽撞舉止嚇了舒展一跳,舒展掙脫開來,轉過身,一轉過來氣得說不出話。紅棗卻笑了,紅棗自己也弄不懂自己怎麼會笑了。紅棗望著舒展的雙目,像詩朗誦一樣,動情地說:「我愛你!」這真是憤怒出詩人。 筱麥在無聊時刻的一場遊戲點燃了紅棗。紅棗的身體在這個秋天即刻就進入戀愛的季節了。戀愛的感覺籠罩了紅棗。他在短暫的新奇與興奮之後焦慮與浮躁起來。紅棗幾乎把所有的時光都耗在公司了,只為了能見到筱麥。然而,筱麥沒有出現。筱麥的身影像水下的魚,在稍有動靜之後看不見一點蹤影。紅棗心中的幸福隱秘被焦慮一點一點放大了,最後只剩下了焦慮本身。焦慮它蠢蠢欲動,焦慮它欲罷不能,焦慮它欲生又死,死而復生。

  連續三四天紅棗都沒有見到筱麥。紅棗在電梯裡頭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電梯給紅棗的感覺幾乎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了。在見不到筱麥的時刻筱麥的身影反而在紅棗的心中越發清晰起來,又嬌媚又俊俏,柳一樣裊娜,風一樣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筱麥的面龐異常頑固地烙在了紅棗的某個地方,像一塊疤,撫不掉,抹不平。

  城市的面積顯示出無情的一面來了。筱麥就住在這個城市,筱麥是這個城市的一盞燈,紅棗就是不知道這盞燈在哪裡閃爍。

  整個晚上紅棗都坐在沙發裡頭聽CD。他手執CD機的遙控器,快進或快退。整個屋子裡都是斯蒂威·旺德的《電話訴衷情》。一個晚上他差不多把這首英文歌曲聽了二十遍。那位偉大的黑人盲歌手在不斷地訴說:「我只想電話告訴你,我愛你。」東郊的秋夜一片漆黑,那是筱麥的黑眼睛,它有一種瀰漫的、專注的和籠罩的黑色華光。筱麥無影無蹤,這等於說,筱麥在這個秋夜無所不在。

  羅綺一直在陪聽。她聽不懂英文,然而,音樂本身就是語言。音樂的語詞更能表達無助、傾訴、不甘、熱烈、無奈、欲說還休、難以釋懷和欲仙欲死,這些東西這一刻都浮現在紅棗的臉上,成為紅棗生命的形式與生命的內容。羅綺知道紅棗遇上什麼事了,羅綺知道紅棗十有八九愛上什麼姑娘了。

  但是羅綺不說話。她在下班的路上買回了兩盒澳洲羊毛線,起了針,安安靜靜地為自己織一件秋衣。然而說到底羅綺終究是心裡有事,臉上沉得住,手上卻不那麼聽話。羅綺手上的女紅最多只能持續半個小時,隨後就會停下來,數一數,自語說:「錯了。」於是拆掉,又重來,再織上半個小時,又數一數,自語說:「又錯了!」只好又拆掉。

  羅綺就放下手裡的活,說:「這幾天排練累了吧?」紅棗恍惚了幾秒鐘,說:「沒有。」羅綺側過身,接過他手上的遙控器,往CD機一指,音樂就戛然而止了。在這個瞬間別墅的客廳顯得空前的空曠。只剩下一屋子的豪華。羅綺挪出一隻手,伸到紅棗的額前,摸一摸溫度,又微笑著把手收回來。羅綺放下毛線,雙手接過紅棗的兩隻手,注視著紅棗,很憐愛地說:「到底有什麼事,告訴我。」她說話的表情洋溢著知冷知暖的大姐氣質,她說話的神情還有一種辱質的母愛氣質。紅棗一下子就感動了,握緊了羅綺,說:「我沒事。」羅綺點點頭,很疲憊地笑笑,說:「那我就先睡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