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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艷陽當頭,除了米歇爾和姚子涵,足球場空無一人。雖說離家並不遠,姚子涵卻從來不到這種地方來的。姚子涵被足球場的空曠嚇住了,其實是被足球場的巨大嚇住了,也可以說,是被足球場的鮮艷嚇住了。糙皮一片碧綠,碧綠的四周則是醬紅色的跑道,而醬紅色的跑道又被白色的分界線割開了,呼啦一下就到了那頭。最為繽紛的則要數看台,一個區域一個色彩。壯觀了,斑斕了。恢宏啊。姚子涵打量著四周,有些暈,想必足球場上的溫度太高了。 米歇爾告訴姚子涵,她在密西根是一個「很好的」足球運動員,上過報紙呢。她喜歡足球,她喜歡這項「女孩子」的運動。姚子涵不解了,足球怎麼能是「女孩子」的運動呢?米歇爾解釋說,當然是。男人們只喜歡「橄欖球」,她一點都不喜歡,它「太野蠻」了。

  她們在對話,或者說,上課,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陽光已經柔和下來了。等她們感覺到涼慡的時候,烏雲一團一團地,正往上拱一來不及了,實在來不及了,大暴雨說來就來,用的是爭金奪銀的速度。姚子涵一個激靈,捂住了腦袋,卻看見米歇爾敞開懷抱,仰起頭,對著天空張開了一張大嘴。天哪,那可是一張實至名歸的大嘴啊,又嚇人又妖媚。雨點砸在她的臉上,反彈起來了,活蹦亂跳。米歇爾瘋了,大聲喊道:「愛——情—來——了!」話音未落,她已經全濕了,兩隻嚇人的大辱房翹得老高。

  「愛情來了」,這句話匪夷所思了。姚子涵還沒有來得及問,米歇爾一把抓住她,開始瘋跑了。暴雨如注,都起煙了。姚子涵只跑了七八步,身體內部某一處神秘的部分活躍起來了,她的精神頭出來了。如果不是身臨其境,姚子涵這輩子也體會不到暴雨的酣暢與迷人。這是一種奇特的身體接觸,仿佛公開之前的一個秘密,誘人而又揪心。

  雨太大了,幾分鐘之後糙皮上就有積水了。米歇爾撒開手,突然朝球門跑去,在她返回的時候,她做出了進球之後的慶祝動作。她的表情狂放至極,結束動作是糙地上的一個劇烈的跪滑。這個動作太猛了,差一點就撞到了姚子涵的身上。在她的身體靜止之後,兩隻碩大的辱房還掙扎了一下。「——進啦!」她說,「——進球啦!」米歇爾上氣不接下氣了,大聲喊道:「你為什麼不慶祝?」

  當然要慶祝。姚子涵跪了下去,水花四濺。她一把抱住了米歇爾,兩個隊友心花怒放了。激情四溢,就如同她們剛剛贏得了世界盃。這太奇妙了!這太牛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無中生有的,栩栩如真。

  雨越下越猛,姚子涵的情緒點剎那間就爆發了,特別想喊點什麼。興許是米歇爾教了她太多的「特殊用語」,姚子涵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過腦子,脫口就喊了一聲髒話:「你他媽真是一個蕩婦!」

  米歇爾早就被淋透了,滿臉都是水,每一根頭髮上都綴滿了流動的水珠子。雖然隔著密密麻麻的雨,姚子涵還是看見米歇爾的嘴角在亂發的背後緩緩分向了兩邊。有點歪。她笑了。

  「我是。」她說。

  雨水在姚子涵的臉上極速地下滑。她已經被自己嚇住了。如果是漢語,打死她她也說不出那樣的話。外語就是奇怪,說了也就說了。然而,姚子涵內心的「翻譯」卻讓她不安了,她都說了些什麼喲!或許是為了尋找平衡,姚子涵握緊了兩隻拳頭,仰起臉,對著天空喊道:

  「我他媽也是一個蕩婦!」

  兩個人笑了,都笑得停不下來了。暴雨嘩嘩的,兩個小女人也笑得嘩嘩的,差一點都缺了氧。雨卻停了。和它來的時候毫無預兆一樣,停的時候也毫無預兆。姚子涵多麼希望這一場大雨就這麼下下去啊,一直下下去。然而,它停了,沒了,把姚子涵光禿禿、濕淋淋地丟在了足球場上。球場被清洗過了,所有的顏色都呈現出了它們的本來面貌,綠就翠綠,紅就血紅,白就雪白,像觸目驚心的假。

  姚子涵是在練習古箏的時候意外暈倒的。因為摔在了古箏上,那一下挺嚇人的,咣的一聲,壓斷了好幾根琴弦。她怎麼就暈倒了呢?也就是感冒了而已,感冒藥都吃了兩天了。韓月嬌最為後悔的就是不該讓孩子發著這麼高的燒出門。可是話又說回來,這孩子一直都是這樣,也不是頭一回了。一般的頭疼腦熱她哪裡肯休息?她一節課都不願意耽誤。「別人都進步啦!」這是姚子涵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通常是跺著腳說。韓月嬌最心疼這個孩子的就在這個地方,當然,最為這個孩子自豪和驕傲的也在這個地方。

  大姚和韓月嬌趕來的時候姚子涵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她吐過了,胸前全是腐爛的晚飯。大姚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心肝寶貝這樣,大叫了一聲,哭了。韓月嬌倒是沒有慌張,她有板有眼地把孩子擦乾淨。知女莫如娘,這孩子她知道的,愛體面,不能讓她知道自己吐得一身髒,她要是知道了,少不了三四天不和你說話。

  可看起來又不是感冒。姚子涵從小就多病,醫院裡的那一套程序韓月嬌早就熟悉了,血象多少,溫度多少,吃什麼藥,打什麼樣的吊瓶,韓月嬌有數。這一次一點都不一樣,護士們什麼都不肯說。從檢查的手段上來看,也不是查血象的樣子。那根針長得嚇人了,差不多有十公分那麼長。大姚和韓月嬌隔著玻璃,看見護士把姚子涵的身體翻了過去,拉開裙子,裸露出了姚子涵的後腰。護士捏著那根長針,對準姚子涵腰椎的中間部位穿了進去。流出來的卻不是血,像水,幾乎就是水,三四毫升的樣子。大姚和韓月嬌又心急又心疼,他們從一連串的陌生檢查當中能感受到事態的嚴重程度。兩個小時之後,事態的嚴重性被儀器證實了。腦脊液檢查顯示,姚子涵腦脊液的蛋白數量達到了八百九,遠遠超出四百五的正常範圍:而細胞數則達到了驚人的五百六,是正常數目的五十六倍。醫生把這組數據的臨床含義告訴了大姚:「腦實質發炎了。腦炎。」大姚不知道「腦實質」是什麼,但「腦炎」他知道,一屁股坐在了醫院的水磨石地面上。

  姚子涵從昏迷當中甦醒過來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了。對大姚和韓月嬌而言,這個星期生不如死。他們守護在姚子涵的身邊,無話,只能在絕望的時候不停地對視。他們的對視是鬼祟的、驚悚的,夾雜著無助和難以言說的痛楚。他們的每一次對視都很短促。他們想打量,又不敢打量,對方眼睛裡的痛真讓人痛不欲生。他們就這麼看著對方的眼窩子陷進去了,黑洞洞的。他們在平日裡幾乎就不擁抱,但是,他們在醫院裡經常抱著。那其實也不能叫抱,就是借對方的身體撐一撐、靠一靠。不抱著誰都撐不住的。他們的心裡頭有希望,但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推移,他們的希望也在一點一點降低。他們別無所求,最大的奢求就是孩子能夠睜開眼睛,說句話。只要孩子能叫出來一聲,他們可以死,就算孩子出院之後被送到孤兒院去他們也捨得。

  米歇爾倒是敬業,她在大姚家的家門口給大姚來過一次電話。一聽到米歇爾的聲音大姚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要不是她執意去足球場,丫頭哪裡來的這一場飛來橫禍?可把責任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理由也不充分。大姚畢竟是師範大學的管道工,他得體地極其禮貌地對著手機說:「請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他掐斷了電話,想了想,附帶著把米歇爾的手機號碼徹底刪除了。

  人的痛苦永遠換不來希望,但蒼天終究還是有眼的。第八天的上午,準確地說,凌晨,姚子涵終於睜開她的雙眼了。最先看到孩子睜開眼睛的是韓月嬌,她嚇了一跳,頭皮都麻了。但她沒聲張,沒敢高興,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孩子,看,看她的表情,看她的眼神。蒼天哪,老天爺啊,孩子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了,她在對著韓月嬌微笑,她的眼神是清澈的,活動的,和韓月嬌是有交流的。

  姚子涵望著她的母親,兩片嘴唇無力地動了一下,喊了「媽」。韓月嬌沒有聽見,但是,她從嘴巴上看得出,孩子喊媽媽了,喊了,千真萬確。韓月嬌的應答幾乎就像吐血。她不停地應答,她要抓住。大姚有預感的,已經跟了上來。姚子涵清澈的目光從母親的臉龐緩緩地挪到父親的臉上去了,她在微笑,只是有些疲憊。這一次她終於說出聲音來了。

  「Dad.」(爸。)

  「什麼?」大姚問。

  「Where is this place?」(這是在哪兒?)姚子涵說。

  大姚愣了一下,臉靠上去了,問:「你說什麼?」

  「Please tell me, what happened? Why amI not at home? God, why do you guys look sothin? Have you been doing very tough work?Mom, if you don′t mind, please tell me if youguys are sick?」(請告訴我,發生什麼了?我為什麼沒在家裡?上帝啊,你們為什麼都這麼瘦?很辛苦嗎?媽媽,請你告訴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們生病了嗎?)

  大姚死死地盯住女兒,她很正常,除了有些疲憊——女兒這是什麼意思呢?她怎麼就不能說中國話呢?大姚說:「丫頭,你好好說話。」 「Thank you, boss, thank you very much togive me this good job and with decent payment,otherwise how canI afford to buy a piano?I stillfeel it,′s too expensive.but Ilike」(謝謝你,老闆,感謝你給我這份體面的工作,當然,還有體面的薪水,要不然我怎麼可能買得起鋼琴?我還是要說,它太貴了,雖然我很喜歡。)

  「丫頭,我是爸爸。你好好說話。」大姚的目光開叉了,他扛不住了,尖聲喊,「醫生!」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all the respectablejudges.Iam happy to be here. -May I have aglass of water? Looks like my expression isn′tclear, if you like,1 would like to repeat what I′ve said,Okay-may I have a glass of water?Water. God.』』(感謝所有的評委,非常感謝。我很高興來到這裡——可以給我一杯水嗎?看起來我的表達不是很清楚,那我只好把我的話再重複一遍了——可以給我一杯水嗎?水。上帝啊。)

  大姚伸出手,捂住了女兒的嘴巴。雖說聽不懂,可他實在不敢再聽了。大姚害怕極了,簡直就是驚悚。過道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大姚呼嚕一下就把上衣脫了。他認準了女兒需要急救,需要輸血。他願意切開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乾癟成一具骷髏。

  2012年10月,南京龍江

  【大雨如注】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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