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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守在黑柵欄外的那些差兵看見賈府女眷先前那樣張惶紛擾,一眨眼工夫卻又安靜平定下來,列隊拜祖,有條不紊,都覺佩服,讚嘆:“這才是詩禮大家的氣派。”及僕婦們將陋就簡,胡亂燉了些稀粥鹹菜來,眾人都覺難以下咽,賈母卻吃得津津有味,反向眾人道:“有的吃,且吃一口罷,說不得後邊,連這一口粥也沒得吃的日子還有呢。”雖粗茶淡飯,倒一日日似乎更健朗起來。眾人見老太太這樣,也自寬心打氣,漸漸安定下來。薛姨媽又買通侍衛,每每送些衾枕被褥、弄些湯水進來與賈母等享用,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隨著賈府眾人在孝慈縣貴妃陵畔結廬守靈,終日禾席草枕,咽菜食粥,十分辛苦。更兼思念黛玉,想起行前一日辭別之際,許多話都未能出口,反有無限可回思處,心上反覆掂量,不能放懷。

  這夜守著靈前燒了些奠器紙紮,放過焰火,跪了回經,又守著王夫人吃了藥,這才各自睡下。方朦朧欲眠,忽聽一陣音樂聲,似琴箏又似簫管,竟不能分辨,不禁暗想:水陸道場已散,又哪來的聲響?況且清幽雅致,也不似那些和尚道士吹打得那般。又聞一陣幽香縹緲,亦不是尋常檀香麝香。正納悶時,便見許多仙子簇擁著一位麗人走來,羽衣縞袂,遙遙站定,且向寶玉凝眄不語。寶玉定睛看去,竟是林黛玉的模樣兒,卻比黛玉顯得豐潤,不禁大喜道:“原來妹妹大好了,我這裡還只是替妹妹懸心。卻不知吃了哪位太醫的藥?回去定要好好謝他。”

  那林黛玉這方斂衽施禮,輕聲嘆道:“原來你都忘了,可還記得靈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

  寶玉聽了這一句,只覺心頭恍惚,若有所思,卻又一時想不清楚,因問:“妹妹說什麼靈河岸?寶玉愚鈍,一時不能明白。這又是什麼典故?”

  黛玉嘆道:“你果然都忘了,想當年離恨天外,我承你日夕以雨露灌溉,總沒什麼報答,所以在警幻仙子座前立誓,自願跟你到世上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淚盡還與你,以完此債……寶玉,只願你能以待我之心對待後人,就是不辜負我了。否則,若只是一心以我為念,更有負佳人,豈不令我之罪愈重,令我之債難還?”說罷,連連嘆息。

  一番說話,寶玉總未聽懂,只這句“把一生的眼淚盡還與你”卻是錐心刺骨,痛不可抑,不禁哭道:“妹妹要去哪裡?我跟妹妹一同去。”說罷抓住黛玉袖子只是不放,卻被黛玉迎面一拂,只覺身上一涼,驚醒過來,室內空空如也,哪有什麼黛玉,只一縷幽香,如有似無,依稀仿佛。

  寶玉心如刀絞,遂放聲大哭起來,道:“林妹妹故去了。”賈政等都被驚醒,聽見斥道:“三更半夜地胡說些什麼?都為你日裡胡思亂想,才會做這些亂夢,有些邪話,還不好好睡去?”寶玉哪裡肯聽,只要備馬回京,說是再不回去,就趕不及最後一面了。

  賈政氣得渾身亂顫,喝命李貴等:“把他給我捆起來,把嘴裡塞上,看他還敢胡說不了?”李貴等原不敢動手,只為賈政喝命得緊,只得胡亂將寶玉捆了,綁在牲口欄邊拴馬樁下,又用隨身汗巾子塞了嘴,叫他跪著給元妃守陵。賈政親自提鞭打了幾鞭,被李貴等苦勸住了,只說“眾人都還睡著,太太現又身上有病,剛吃過藥睡了,驚醒了倒不好。”賈政扔了鞭子,又指著罵了幾句,只道“明日再揭你的皮”,這方去睡了。

  焙茗看了不忍,俟賈政去了,便要上前解縛,李貴唬得攔住,罵道:“賊小猴崽子,難道只有你心疼主子,咱們的心都不是肉長的?只是老爺已經發下話來,誰敢放了二爺,要剝我們的皮呢。”焙茗哭道:“李貴,貴大哥,你若放了二爺,我從此叫你貴大爺。不然,休想我們再聽你差遣。”李貴罵道:“猴兒崽子,我有什麼可差遣你的,我又聽誰差遣?我今兒放了二爺,明天老爺問起,難道是你替我捱鞭子?”焙茗道:“咱們做奴才的,不能為主子分憂,還算人麼?別說捱鞭子,怎麼還有人替主子去死呢?”

  他們這般吵嚷哀告,早又驚動了另一個痴人。你道是誰?便是那寧府里年老僕人焦大。

  原來這焦大也隨眾人來孝慈守陵,卻給派了個看守牲口欄的差使,自然不樂意,約著幾個小廝往墟上喝了點酒,便又忍不住借著酒意大發牢騷,說是:“從前你焦大爺在戰場上何等威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任他千軍萬馬,我焦大單槍匹馬,殺進殺出,不在話下。不但自己活得出命來,還保全國公爺整個兒進去,囫圇兒出來,所以才有這些後福可享。要不是焦大爺,你們能有今天這大米白飯吃著?都還不知在哪個林子裡鬼哭狼叫呢。如今得了意了,都不把焦大爺放在眼裡,可知焦大爺眼中原也看不上這些敗家的子孫,通沒一個好東西。哪有從前國公爺的影兒?”

  那些小廝原是哄他拿錢出來打酒吃肉,既見他醉了,越說越不上道,生怕惹起是非牽連到自己身上,便都一哄散了。焦大遂罵罵咧咧,提了酒壺自個兒一溜歪斜地往牲口欄來,冷冷月光下,遠遠看見焙茗正苦苦求告李貴,寶玉卻被縛在拴馬樁上,登時大怒,罵道:“反了,兔崽子竟敢把主子捆起,還有王法沒有?”便要上來給寶玉解縛。李貴忙攔道:“不與你老人家相干。這原是我們府里二老爺叫捆的,誰敢放了二爺,老爺要剝我們的皮呢。”

  焦大醉眼看去,見那寶玉形容樣貌竟與當年國公爺一般無二,頓時激出一腔忠勇義憤之情,用力推開李貴罵道:“兔崽子,仗著爺們兒給你幾分臉,連你焦大爺也不認得了。焦大爺說放人,誰敢攔著?千軍萬馬也不是你焦大爺的對手。”說著三兩下解開寶玉。

  李貴被焙茗抱著手,急得只喝罵別的人幫忙攔阻,豈知那些人原懼寶玉,又知焦大粗莽,出手重,都怕他酒醉之人不知好歹,若是被打傷了倒不值,況且並不與自己相干,便都躲的躲了藏的藏了,那實在躲不過的也只上來裝模作樣拉扯,哪肯真心使力。

  寶玉一旦解綁,更不停留,只道:“貴大哥請了,回來老爺要打要殺,憑我領去,不連累你們就是。”旁邊便是牲口欄,甚是方便,遂與焙茗兩個解了馬韁繩騎上就走。那焦大看見,更大喝一聲:“爺,等等我焦大。”便也搶了一匹馬,揚鞭踢蹬,隨後追上。

  李貴先還只管追著喊“二爺且聽我說”,卻只聽馬蹄清脆,炒豆般“噠噠噠”一陣去得遠了,先還見得馬蹄揚的塵土飛起,轉眼便連一絲聲兒也不聞了,只見得一彎冷月,半天箕斗,哪裡還有三人的蹤影。李貴朝著去的方向瞪了半日,唉聲嘆氣,頓足不已,只得垂著手來回賈政。

  寶玉等遂打馬揚鞭,一直奔回榮府里來,卻見門上貼了老大封條,且有官兵把守,只驚得魂飛魄散,便要撕封條闖進去。那些兵忙攔住道:“奉皇上旨意,兩府已被查抄,你們是什麼人,膽敢在此鬧事?”寶玉只得拱手央告:“軍爺請了,我是這府里長門孫賈寶玉,卻不知我家人如今何在?”那人道:“有的死了,有的押著,有的關著,知道你問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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