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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襲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推他說:“聽聽你這滿口裡說的什麼?哪有紅口白牙自己咒自己家運道差的。老爺聽見了,問你還有命在麼?”又道,“這些日子府里為著娘娘的事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的,太太還要在百忙裡抽出工夫來,亂著裁尺頭做衣裳訂床打櫃,說是按規矩要麼三年不婚,要麼就得趕在熱孝里搶著辦了,因此滿府里忙得四蹄朝天。你倒事不關己的,只做撒手大爺一般,還有這許多抱怨,太太聽見,豈不寒心呢?”

  寶玉哭道:“我才不要結那勞什子親事,我只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處活,要死一處死。什麼金玉良緣?又是什么娘娘遺旨?活人的事,憑什麼倒要一個死人做主?”襲人聽他說得大膽,嚇得忙上前捂住嘴道:“我的小祖宗,這等話也是混說得的?”看他這樣,深覺憂心。

  且說到了靈柩進京這日,賈母親自率了邢、王二夫人及尤氏、鳳姐、李紈、探春、惜春等嫡親女眷,賈赦、賈政率領敕、效、敦、珍、璉、玉、環、琮、珩、珖、琛、璜、瓊、瓔、璘、蓉、薔、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藍、荇、芷、范、蘭等一干男丁,無論有職無職,俱披縞著素,苴棒菅履,或坐車,或乘轎,或騎馬,或疾行,都往東出城十里外高丘上站定,銘旌蔽日,帷幄如雲,恰如銀山匝地,雪浪翻伏,更有僧尼高宣佛號,各王府親宅也都設了路祭齋壇,也有送和尚道士念經超度的,也有送整台素轎車馬金銀山的,也有送吹打班子的,遠薄一點的也都依例送了許多豬羊香燭並扎了百花亭捧櫛侍女來,直將東郊十里亭鋪成一片雪山銀海。接著,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也帶著一眾侍衛內相駕素車打鑼張傘而來,與賈政等廝見了,連道“節哀、珍重”。

  一時羽林軍護著梓宮隊伍來到,執事太監高宣一聲“停棺”,頓時鳴鑼檀板齊響,佛號哭聲大作,賈母、王夫人等扶著棺材幾次哭得昏死過去,賈赦、賈政一邊自己哭泣,一邊跪請老太太節哀,鳳姐命人抬了陳年鐵梨木扶手靠背椅子來請賈母坐下。抱琴裝裹得絹人兒一般,過來給賈母跪著磕頭,賈母見了抱琴,便如見了元春一般,一把抱在懷裡,復又放聲大哭起來。執事太監高喊一聲“宣旨”,頓時四下里偃旗停樂,賈府眾人忙都過來列隊跪倒,數百人群,只聞呼吸之音,不聞抽泣之聲,靜得月夜風輕一般。戴權遂高聲宣旨,備述元妃生前身後事,椒房失鸞之痛,今上哀悼之情,因潢海往京城路途遙遠,又為解木造棺諸事,已經耽擱近旬,頭七已過,二七將即,況且天氣炎熱,屍身不敢久停,宮中監天正又早擇定入殮日期,不得有誤,因此特命梓宮不必進城,逕往孝慈先陵歸葬可也。

  賈母等聽了,俱是一愣,無奈只得山呼萬歲,磕頭謝恩,一時只見素浪翻滾,雪山起伏。戴權親自扶起賈母來,再三勸慰,又說先陵早已派人通報告訴,一應事宜都是預備妥當的。賈母只得再謝皇恩,臨時命人回家去打點行囊,又將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叫至跟前來叮囑一番,眼看著太陽下山,不便久留,方又撫棺痛哭一回,就此別過。

  於是前頭執事太監執牌引路,先是九命喪儀牌一對,誄言五座,肅靜牌、迴避牌等兩列,接著吹手四名,清道旗一對,門旗一對,御棍、腰鑼、傘瓶、令箭、令旗等一隊隊過去,又有賈珍、賈璉、寶玉等孝主騎馬開道,引馬、對馬共計十六匹,後頭六十四個槓夫輪番抬著梓宮靈轎隨行,再後面是僧尼隊伍一路誦經響板,皇帝聖旨、誥命、王侯等座轎亭十數座,每座八人抬轎,明器和下帳香亭等五亭,每亭四人,再後面才是親眷所贈絹亭、金銀幡、引魂轎、寶蓋華傘、食案罌缶、香鼎提爐、角燈宮燈,前呼後擁,又有魂帛、執幕、執披、高照等數十人,扯白布穿白服男女執事者七十四人,吹手三班十二人,最後面才是孝婦諸眷,以及留靈路儀執白條紙花、散紙錢的數十人,一路鳴鑼開道,響號喧闐而行,逕往先陵破土下葬,守制哭靈,須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回京。

  賈母年邁不禁,且又是長輩,便不親往,鳳姐因病情沉重,且府中事務也著實離不了她,探春、惜春又都因造冊待詔,黛玉、湘雲等是親戚,也都隨賈母留京不去。鳳姐扶著賈母,探春、惜春等跪著,眼睜睜看送殯隊伍浩浩蕩蕩逕自往東去了,足有一盞茶時候方過完。賈母猶自引頸遙望,直看得人影兒不見,方打起轎子回府。府中又另設祭儀,每日請僧尼道姑念經超度。不在話下。

  且說薛姨媽因是親戚,不必隨靈守制,賈母因怕悶,便請她仍搬進來住在瀟湘館,薛姨媽因要打點薛蝌與寶琴兩樁婚事,推辭不肯,只答應每日過來一處說話;賈母無奈,便又請了李嬸娘來園中略住幾日,李嬸娘為著李紈與賈蘭不在園中,避嫌不願前往,賈母命人再三請了來。寶琴原本跟著賈母住,為李嬸娘搬來稻香村,便又挪出湘雲來,也叫一道陪賈母住著。賈母每每傷心垂淚,寶琴、湘雲必想方設法,以言語開解。鳳姐因諸事繁雜,精神恍惚,反不及她兩個。

  寶釵又尋空約了湘雲來家,悄聲向她說道:“你的大好日子就在眼前。料想你叔叔嬸子未必肯替你準備周全。倘若嫁過去,也是這樣單衫零釵的,豈不落人褒貶?雖說我們詩禮人家不講究這些虛名,總也得面兒上過得去才好。因前些日子替琴兒準備嫁妝,我便私下做主也替你備了幾件。你若多心,我就不好拿出來了。”

  湘雲聽了,眼圈泛紅,低頭愧道:“姐姐一心待我,感激還來不及,哪有什麼多心?只是姐姐的日子也近了,難道不替自己留著些?”

  寶釵眼圈兒便也紅起來,便連頸帶腮也一併泛起桃花,半晌說道:“這宗親事原不妥,只是娘娘有命,哪裡容我說得一句半句?如今也不好進園去,許久不見顰丫頭,也不知她怎樣了?”

  湘雲嘆道:“怎樣,不是我說句咒她的話,只怕不好呢。太太還說過幾日辦了你同寶玉的事,就要再托人同北府里說,還叫來下催妝禮呢,哪裡是催妝,依我說分明是催命呢。”說著滾下淚來。

  寶釵亦低頭不語。湘雲又坐一坐,告辭欲去,寶釵送出門來,這方拉著手兒叮囑道:“你好歹多替我去勸勸林妹妹,同她說,並不是我不念姐妹的情份,但有一點法兒可想,我寧可她做我,好過這樣吞心的。”

  湘雲勸道:“這是你多慮了,她雖多心,也不會這樣想。這原是各人的命,哪裡怪得了你呢?”說著又灑了幾點淚,方進園來。

  卻說黛玉送靈回來後,許是勞動著了,反肯略進些飲食,倒比前些時候覺得舒展些似的。紫鵑、雪雁等都大喜過望,只說:“阿彌陀佛,寧可好了吧。”

  這日晚間,黛玉吃過藥,又見紫鵑端上玫瑰花熬的粥來,倒也顏色鮮美,便嘗了幾口,幸喜不曾嘔吐。自覺身上略清爽些,便要紫鵑扶著來給賈母請安,亦是寬解之意。果然賈母見了她,臉上有些喜色,道:“你又起來做什麼?這早晚又涼,小心風吹著,回頭又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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