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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煎好了藥送來,黛玉看也不看,隨手打翻,仍將絹子蒙著臉,不語不動。紫鵑知勸慰無用,遂支出眾人去,索性清心直腸,從實說道:“剛才我去怡紅院裡打聽二爺回來不曾,襲人、麝月幾個且抱著頭哭呢。原來老太太也是不願意讓姑娘出閣的,無奈那府里三番四次地來人,還請了從前教過姑娘的賈先生做媒;偏偏寶玉前兒又錯手砸了王爺送的那隻魚缸,弄得盡人皆知,老爺更不好拿話去回王爺,所以只得允了;寶玉聽見老太太將姑娘許配他人,當即大哭大鬧,便要上那府里找王爺理論,連頭也撞破了,可見待姑娘心實,姑娘倒不可錯疑了他,只當他存心要娶寶姑娘,其實哪裡能聽憑咱們呢?”說著也哭起來。

  黛玉起初聽到賈母說將她許給北府,頓時急怒攻心,並未思慮得清楚,一心打定主意,只要求死;如今聽了紫鵑一番話,才有些明白過來,且將自憐自艾之心盡皆收起,反一心一計為寶玉操慮起來,揭去絹子問道:“如今他回來了沒有?”

  紫鵑道:“王府扣著寶玉,是為姑娘不肯答應婚事,所以如此;如今老太太既然趕著叫人應媒送帖去了,可知不出兩天,必回來的。”

  黛玉想到自己從此竟許與北靜王為妃,與寶玉今生心事永難團圓,不禁長嘆一聲,兩淚橫流,只道:“罷了,罷了,等他回來再見上一面,死也罷了。”

  紫鵑聽著,心裡只如油煎刀絞一般,哭道:“姑娘說什麼生死?俗話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咱們先換了寶玉回來,再想法兒慢慢拖著,實在拖不過,還有一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到時候姑娘只說讓二爺陪著回南祭祖,人不知鬼不覺,一走了之,不信北靜王府還能滿天下懸紅緝捕去。”

  黛玉聽了這話,臉上脹紅,斥道:“休胡說,這也是女孩兒家混說得的?被人聽見,要命不要?”

  誰知趙姨娘打聽得北靜王府求聘黛玉之事,便又生起一樣心思來,想著從前寶玉隔三岔五往北府里走動,從不肯帶攜兄弟,果然將來黛玉嫁過去,兩府做了親,賈環再去拜訪便是天經地義之事,那時結交王侯,出將入相,便都如囊中取物一般了。不如趁黛玉未嫁,早早巴結著些,以備將來探訪之由。

  想得停當,便擬好了一番說話往瀟湘館裡來。恰值雪雁等因紫鵑支她們出來,便自往後邊刺繡,春纖兒往鳳姐處去取蜂蜜未回,王嬤嬤勞動了一早上,這時睡了,院裡一時無人,便被她走至窗下,聽了個耳滿心滿,正欲再往下聽去,偏她的丫頭小鵲蹬在石頭上差點滑倒,咕咚一聲,將趙姨娘晃了個趔趄。趙姨娘嚇了一跳,罵道:“下作蹄子,站著也會打瞌睡,險不曾把我摔著。”

  紫鵑驚動了出來,訝道:“姨奶奶什麼時候兒來的?”

  趙姨娘沒好意思地,訕笑道:“剛進門兒,正要給姑娘賀喜。”說著自己撩起帘子進門,看到藥碗打翻在地,便大驚小怪地叫道:“這是怎麼的了?紫鵑,快拿笤帚來,滿屋子藥味兒,薰壞了姑娘可不好。姑娘眼瞅著要做王妃的,千金貴體,非從前可比,你們拿東拿西的可要小心了,再不能這樣笨手笨腳的。”

  黛玉聽到“王妃”二字,便覺刺耳剜心,不禁又是一陣嗆咳喘嗽,紫鵑忙上前拍著,又揚聲叫人。雪雁等忙從後邊來了,看見趙姨娘,俱是一愣,又見黛玉眼中淚光點點,臉上血色全無,便猜到不知趙姨娘說了什麼不入耳的話,心裡有氣,卻又不便得罪,都乾笑道:“原來姨奶奶來了。姨奶奶且坐坐,待我們掃了屋子再倒茶。”拿笤帚的拿笤帚,拾簸箕的拾簸箕,並無人招呼趙姨娘。紫鵑又故意罵道:“沒眼色的小蹄子,剛才都不知躲到哪裡乘涼去了,這會子姑娘身子不爽,倒又全擠到屋裡來,密不透風的做什麼?還不把窗子打開,放些空氣進來?”

  趙姨娘聽了,將臉促著,幾不曾擰下水來,氣歪歪地道:“既然姑娘鳳體欠安,不好叫姑娘招呼我的,倒勞神,等姑娘好了,改日再來請安吧。”說著,只是不動身。

  偏偏春纖兒適從鳳姐處取了蜜來,拿給黛玉瞧道:“這是二奶奶特地翻出來給姑娘的,說是不同於尋常蜂蜜,乃是蜂后取食之極品。說是蜂兒采了花蜜來,都把上尖兒的供給蜂后,其餘的且存著,便是通常所吃的蜜了。這一瓶子,卻是單單供應給蜂王蜂后吃的蜜。”

  紫鵑接過,見是小小一隻羊脂玉瓶,肚子圓兩頭細,十分精巧細緻,瓶上且貼著印花金箋,寫著“楓露菁秋”四個字,拔開塞子,只聞得一股幽香撲鼻,說是花香,又有草木清爽之氣,果然與尋常蜂蜜不同。忙取碗來倒了半碗,叫小丫頭按大夫所說之法隔水蒸來。

  趙姨娘待走不走的,便又湊上前來,諂著臉道:“前些日子環兒有些不好,大夫也說要他尋些蜜吃,說給二奶奶,回了三四次,才給了些陳年槐花老蜜來,顏色不紅不黃,氣味不腥不甜,哪裡吃得?姑娘一時吃不完這些,便吃完了,橫豎再有的,不如分與我些,帶與環兒吃。”

  雪雁聽了,只覺匪夷所思,直拿眼睛瞪她。黛玉卻因聽見春纖說那蜜原是供給蜂王蜂后所食,不禁觸及“封王封后”之事,頓生厭惡,況且更無治病之心,哪裡在意一瓶子蜜。見趙姨娘討要,索性說:“我原也吃不慣蜂蜜,姨娘要,就連瓶拿了去吧。”

  趙姨娘大喜過望,生怕紫鵑、雪雁不肯,忙親手從紫鵑手裡奪下來,翻覆看著說:“好精緻瓶兒,真是人要衣裝,馬要鞍裝,一瓶子蜜,單看盛的器物也知道身份不同。”這方心滿意足,笑嘻嘻扶著小鵲兒走了。

  這裡紫鵑仍扶黛玉躺下,因出來擰手巾,雪雁悄悄兒地問道:“姓趙的不早不晚的,又來做什麼?賊不走空,次次來,總要順點兒什麼。”紫鵑道:“誰說不是,平白無故地走來,說了一車子不三不四沒名堂的話,姑娘還沒做王妃呢,她倒興頭的先成了太上皇了。”

  不說她二人議論,且說襲人自寶玉出去,也是兩日兩夜水米未沾牙,一時想著不知寶玉在那府里住得可好,一時又想起他走時那般死掙活脫,只管把自己踢打撕擄,一點情意也無,一時想著能娶寶姑娘做二奶奶固然大好,只是林姑娘自小與他情投意合,硬生生分開,這個呆爺若是十分不肯,只管這樣鬧下去,再犯起呆病來可如何是好?因此思來想去,輾轉反側,只是難眠。每聽得檐上鐵馬叮咚,便當是寶玉回來了拍門,又或風鼓得芭蕉葉子亂響,也只疑作腳步聲,每每爬起來側耳細聽,卻又不是。如是者幾回,天已漸明。

  剛欲朦朧睡去,忽聽窗欞上剝啄一聲,有個人兒悄聲笑道:“襲人姐姐,出來看,二爺回來了。”襲人恍恍惚惚,翻身坐起,隨便披了件衣裳便往戶外來。開了門,一陣涼風兜頭襲來,穿牆而去,只見一彎明月,滿圃落花,卻是靜悄悄人影兒也不見一個。

  襲人吃了一驚,這才真正醒過來,不禁心中慄慄,暗道:都說晴雯雖死,魂兒只守著怡紅院不肯去,她從前在的時候,也常說死也不出這個門兒,難道竟是真的?太太下了令說要明日搬出園子,莫非晴雯不願寶玉出去,所以又來顯魂?如果一味倔犟,只怕不祥。這樣一想,便將些外邪鬼祟招入膏肓中來,病勢愈重,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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