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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棒子,你幹事沒深沒淺,你不行……我以前以為你挺穩當。"

  "少他媽教訓我!你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我不想宰你,你放心好了。"

  崔永利絕望地搖了搖腦袋,一聲不吭。倆人先後站起來,互相看了看,崔永利有點兒招架不住,先把目光移開了。

  公路上塵土飛揚。兩個人各走各的路。崔永利想起什麼,站住了,用討好和乞求的聲調招呼李慧泉。

  "以後有什麼事儘管找我,咱得對得起朋友……"李慧泉頭也不回,直往西走。拳頭塞在褲袋裡,脹得難受。不能停下來,他怕自己停下來會忍不住朝大鬍子撞過去,蠢事幹得太多,這一次就免了吧,朋友?朋友是什麼東西?這兩個字比任何時候都陌生。崔永利一定後悔結識他了。崔永利的好日子以後會增添一點兒提心弔膽的滋味兒。想到這些,心裡輕鬆了許多,好像慘輸之後又撈回了一點兒。

  他沒有醉意。怕喝得過量沒敢騎自行車,不得不步行去找汽車站。48路公其汽車在三環路,離這兒還有一段距離。他貼著路邊慢慢走。十一月的田野零亂荒涼,遠處的高層大廈聳立在骯髒的空氣里,塔吊像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樹。他的路快走到頭了。

  羅大媽說有人來找過他。他險些癱倒,但立刻平靜了。個體戶協會通知他開會,準備評選先進個體勞動者。不是公安局的不是。方叉子正在順利越境,就要進入緬甸了。緬甸是個自由自在殺人都沒人管的怪地方,方叉子已經如魚得水。

  這裡水正在乾涸,他是一條喘不上氣來的死魚。夜裡口乾,爬起來開燈找水喝。呼吸困難地坐在床沿上,焦急地等著水涼一涼,在對面大衣櫃的鏡子裡不期而遇地看到了一條絕望的魚乾。

  她說他像廣東人。

  她已經跟崔永利同流合污。

  他一點兒也不難過。難過沒有用。他只有欲望,要毀滅什麼的欲望。那片絨毛像鍋底上的一塊黑,他想用石頭或瓦片把它狠狠地刮下去,磨下去。

  星期五晚上七點鐘,他準時來到京門飯店。舞廳里人不多,他挑了一張離樂隊演奏台近一些的桌子。服務員推著餐車走過,給他擺上一聽可口可樂和一碟奶油蛋糕,水果是兩根香蕉和一個很大的廣柑,直接放在桌布上。別人的東西跟他一樣。

  他把廣柑的皮剝下來,放下,又剝香蕉的皮。樂隊開始入座,人陸陸續續地從一個小門裡走出,樂器在摺疊椅上輕輕磕碰。首先登場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手拿麥克風輕快活潑地寒暄了一陣兒,然後與指揮相互點頭。她走到台邊,樂聲驟然而起。

  舞池裡響著嚓嚓的腳步聲,燈光轉暗。女歌唱家的嗓音婉轉自如,表情異常豐富。李慧泉盯住那個空蕩蕩的小門。

  他看見了趙雅秋。她站在門口,滿面笑容地跟門裡的人說著什麼。淺色西裝。短髮蓬鬆,腦門上垂下的一束掛住了半張臉。

  小的鼻子和小的嘴依舊流露著天真,但眼圈塗得太藍了,眼窩深深大大的不成比例。

  她的嘴唇四周白白淨淨。陰影消失了。她的表情是一個胸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李慧泉覺得自己仿佛不認識這個人。

  那片溫柔無比的絨毛哪兒去了?

  舞廳里靜悄悄地湧入了一大股日本人。都很年輕,穿著相似的衣服,可能是學生旅遊團。中年歌手下去了。趙雅秋接過麥克風,大大方方地走到燈光打出的白柱子裡。

  她剛一張口,安靜的日本人一陣騷動,接著就鼓起掌來,紛紛跳進舞池。她唱的是他們的歌曲。

  她的日本話不知對味不對味?

  李慧泉呆呆地看著她,像看著一顆正在升上來的或正在落下去的太陽。

  她向每一個人微笑。

  她比他年輕。生活在她眼裡是什麼洋子?周圍這些陌生人在她眼裡是什麼樣子?她認為自己生活得幸福嗎?她每天早晨醒來都想些什麼呢?

  他站起來到休息室抽菸。他的裝扮跟任何人比都不遜色。新理的頭髮,七月份訂做的西服套裝。

  嶄新的長城牌華達呢風雨衣,皮鞋又黑又亮。他挑不出什麼毛病。

  但是,他對周圍的人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他斷定自己跟他們不一樣。他再怎麼努力也不能消除那種差別。他不如他們。

  他是一個無依無靠而又愚蠢透頂的人!

  掌聲噼啪噼啪地傳過來。換了一支樂曲。他穿過舞廳,徑直朝那道神秘的小門走去。唱歌的換成了一個動作狂放的小伙子,嗓音嘶啞,像驢叫,下邊的反映似乎更熱烈了。

  小門裡是幽暗的夾道,靠牆一排座椅上碼著樂器盒子。沒有人攔他。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到化妝室把趙雅秋叫出來。

  她正在吃巧克力。她跑過來跟他握手。但李慧泉看到她皺了皺眉頭。她跟化妝間裡的什麼人大聲說道:"找到這兒來了,這是我最最忠實的歌迷!"露出幾張男人和女人的臉,都化了妝,很漂亮地注視著他,又縮了回去。化妝間裡傳出竊竊的低笑。

  趙雅秋把聲音放得更大。

  "你給我帶花兒了嗎?"

  "……我……"她跟化妝間裡的人笑出了一片動聽的聲音,夾道里嗡嗡直響。他能在五分鐘裡把她們收拾得永遠不會笑。但是,讓她笑去吧,讓她們笑去吧。他也許向來就是可笑的。他是美麗而幸福的人們難得的笑料。她們可能沒見過像他這樣不倫不類的人吧?

  他來了,讓她們見識見識,看看蠢人的標本是個什麼樣子。人是喜歡侮辱不如自己的人的。這一點他早就明白了。但他沒想到會在這裡受到嘲弄。活著好像成了令人羞愧的事情。

  "我在飯店門口等你。"

  "……小李,你別誤會!"

  "我在飯店門口等你!"

  "我還沒唱完呢……"

  他不再答話,傲慢地走出小門。舞廳里的音樂溫暖而快活,男人和女人擁著聚著款款而動,歡樂的氣氛正在膨脹。他視而不見,穿過華麗的廳堂,來到秋風浮游的夜裡。計程車亮著小黃燈出出進進,車輛把飯店門前的空場擠得滿滿的。天上星星稀少,月亮很黃很大。他靠著門口的大理石柱子,認真地抽著菸捲,認真地聽著下車的外國人嘰哩咕嚕地說話聲。

  他等了一個小時。

  她卸了妝,顯得很文靜。她穿著薄呢大衣,把領子豎起來。他感到渾身的力氣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讓風吹走。

  "小李,你有什麼事?"

  "想看看你。"

  "平時有男的找我,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窮開心,你別往心裡去。"

  "沒事……你的臉在廣州曬黑了。玩得痛快麼?"

  "還可以吧。大崔有路子,沒遇到什麼麻煩。我見了不少世面……"她把目光從腳尖上抬起來,很勇敢地注視著他。她的臉模糊不清,像另一個人。他的手在風雨衣口袋裡抓著那個首飾盒子,掌心cháo乎乎的。他沒有勇氣拿出來,怕自己陷入更可笑的境地。

  "大崔怎麼樣?"

  "挺滑的,不過人還可以……"

  "他……有妻子。"

  "我知道。"

  她驚了一下,好像說露了嘴。李慧泉反而冷靜下來。

  "你不該跟這種人打交道。"

  "嗨,就那麼回事……"

  她咬著嘴唇,偷偷看了他一眼。

  "大崔都跟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

  "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她做出玩世不恭的樣子,嘴唇嘬成小圓球,噓噓地向外吹氣。他知道她在裝樣子。她覺得尷尬了。到底是誰應該覺得羞愧?難道是我嗎?他掏出首飾盒子,鼓足勇氣遞給她。

  "喲!金戒指,我可要不起!"

  "我喜歡聽你唱歌……"

  "是金的嗎?"

  "你唱歌唱得越來越好了……"

  "戒指我不能要,換成頂鏈可以考慮。"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確定關係,再說我們只是一般朋友,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你。"

  "我沒這個意思!"

  "……都這麼說,到時候就咬住不放了。你跟他們不一樣,可是我的確不能要。我的首飾都全了。你要送我小絨兔小絨狗什麼的我肯定收下。"

  "我的確……沒這個意思。"

  她笑的時候裝模作樣,不笑的時候也是裝模作樣。她有了一張永遠不卸妝的臉。

  "你喜歡我嗎?"

  "你要喜歡我,就應該尊重我的意見。把戒指拿回去吧,留著向別入求婚的時候用。我還是你的朋友,喜歡聽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她顯得有點兒不耐煩,回頭朝飯店的自動門看了看。

  李慧泉這時才發覺大門的玻璃後面站著一個穿黑色西服的人。一個新的保鏢。他認出那人是樂隊敲小鼓的傢伙,一個在音樂聲中不住踩電門打哆嗦的怪物。

  "我再說一遍,我沒那個意思。"

  "風真大……我該吃夜宵去了。"

  "……我以後不來了。"

  "為什麼?"

  "我覺得噁心!"

  "你……"

  "你保重吧。"

  李慧泉接過首飾盒子,把它摔在台階上。沒怎麼用力,可小盒子彈得很高,變成了兩部分。一道閃光濺到旁邊的豐田車底下,像被吸進去似的。趙雅秋呀了一聲,門裡穿黑衣服的人躥了出來。

  李慧泉走到台階最底層,回頭看了看。燈光從背後照過來,那兩個靠在一起的人變成了粗大的黑影。看不清輪廓,更看不清她的臉。她叫人毀了。那個在他心裡主宰了那麼多日子的純真的女孩兒消失了。他既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他戰戰兢兢地給自己設了一尊神,結果發現這尊神是個聰明的娘子。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毫毛。他在心裡愛護那片唇上的陰影。她跟人胡搞的時候也是那麼甜甜地笑著的吧?他卻不敢在夢中jianyín她!

  他站在京門飯店大門外邊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氣罵了一句髒話,聲音出奇的小。飯店蜂窩似的窗戶有明有暗,遠方建築物的燈光像鬼火,公路盡頭的機場那邊亮著一塊天空,藍中泛白,公路另一頭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區的村落在田野里布下團團黑影。空中有飛機下降,紅色尾燈一亮一滅,響聲震耳。終於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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