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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親們議論著栽培蔬菜的塑料大棚,痛罵著腐敗的幹部和橫徵暴斂,笑談著九層單元樓房裡壘著的土坑,嘆息著年輕一代的古怪行為……他們漸漸走遠,響亮的話語突然消逝了,傳來了沉重而有節奏的空咚聲,那是修橋隊在蛟龍河裡打樁。

  四顧遠望,上官金童心中悵然,不知何去何從。他看到張牙舞爪的大欄市正像個惡性腫瘤一樣迅速擴張著,一棟棟霸道蠻橫的建築物瘋狂地吞噬著村莊和耕地。母親寄居過數十年的塔前糙屋已在驚嚇交加中自行倒塌,那座七層寶塔也搖搖欲墜。太陽出來,喧鬧的市聲像cháo水般追逐著涌過來。沼澤地霧氣濛濛,沼澤地西側的槐樹林裡一片鳥聲,槐花的香氣彩雲般往四處膨脹。他圍著新堆起的、散發著泥土腥味的母親的墳頭麻木地轉了幾圈,然後跪下,又虔誠地給母親磕起頭來。他心裡默念著:“娘啊娘,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可把您害苦了。這下好了,娘,您死了,成佛了,成仙了,到天堂里享福了,再也不用受兒子拖累了。

  兒也老了,這輩子也快窩囊到頭兒了。兒要把風燭殘年獻給上帝,我那同父異母的哥哥已在教堂里給我謀了個差事,他讓我負責清掃衛生,看守門戶,定期挖露天廁所,把那些穢物擔到老百姓的菜地里。娘,這是我最好的歸宿,這也是您老人家企盼著的吧?……“想著想著,教徒們頌揚苦難的悲憫歌聲便在他耳邊轟響起了:主啊,我們的在天之父,我們沐浴著您的光榮,您的血澆灌著玫瑰和薔薇,讓我們呼吸著神的馨香,我們的罪被洗了,我們心安寧……阿門!阿門……

  他把因被聖靈感動而充血發燙的臉,埋伏在母親墳頭的濕土上,他嗅到了血的氣味,汗的氣味。他感到涼慡的晨風輕拂著自己的頭顱,恍惚中母親又坐在了自己的身邊,晨風就是她的剛在冷水中洗過的手。他感到不是母親躺在墓穴里,而是自己躺在墓穴里。是母親將一把把的濕土撒在自己的臉上,濕土裡混合著母親的淚珠。因為巨大的幸福他呼嚕呼嚕地哭起來。

  “哎!哎!起來!”腦後幾聲厲喝,他感到先是腳後跟被踢了幾下,隨即屁股上又挨了一下重踹。倉皇爬起來,他感到受cháo的關節巴格巴格地響著,胸膛宛若針扎般疼痛,艷陽已經高照,天地一片燦爛,一個灰色的、耀眼的大影子在他面前晃動著。他用骯髒的手背揉著昏花的眼,漸漸看清,眼前立著一個身著銀灰色制服、頭戴明蓋大檐帽、滿臉嚴肅、小鬍子兇殘jian詐的人。那人板著臉,陰森森地問:“誰讓你在這埋死人的?”上官金童突感一陣刺癢,渾身緊張,手足無所措,冷汗流出的同時,他感到溫熱的尿液也撒在了褲襠里。他知道自己還有能力控制小便,但他不控制,好像是要成心尿在褲襠里博得面前這位公家人同情似的。

  公家人並不同情他,眼睛裡全是居高臨下的鄙夷之色,那些釘在帽檐上、胸脯上的鐵標識寒光閃閃、咄咄逼人。他毫不客氣地命令上官金童:“立即把死屍扒出來,送到火葬場火葬!”上官金童道:“領導,這裡是塊廢地,您就高抬貴手吧……”公家人好像狗咬了一口似的,猛地跳起來,厲聲道:“你敢再說一遍?!廢地?誰告訴你這是廢地?即便是廢地,也是國家的神聖領土,豈容你隨便亂埋?”

  上官金童哭咧咧地說:“領導,行行好吧,俺娘九十多歲的人啦,好不容易才人了土,您開恩,不要折騰她了……”公家人益發惱怒了,斬釘截鐵地說:“少廢話吧,快挖出來。”上官金童道:“俺把墳頭平攤了還不行嗎?平攤了就不占國家的地皮了。”公家人厭煩地道:“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死人火葬,這是法規。”上官金童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哀求著:“領導啊,政府啊,開恩饒了俺吧,五黃六月,大熱的天,再扒出來就爛了,俺經不起折騰了呀……”

  公家人惱怒地說:“哭也沒用,嚎也沒用,這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上官金童突發靈感,從口袋裡摸出那幾十元被歪頭張大叔拒絕接受的人民幣,雙手捧著,遞到公家人面前,哭求道:“領導,拿去買壺燒酒喝吧,俺是個窮愁潦倒的孤單人,找個幫忙的不容易,俺身上就這幾個錢了,連火葬費也不夠了,去了也是耗費國家的電,污染政府的空氣,您就開恩讓俺娘在這兒爛了吧……政府,開恩吧……”公家人冷眼打量了一下那幾張皺巴巴、髒乎乎的鈔票,怒吼道:“您想幹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你這是行賄,是腐蝕拉攏國家幹部,這是犯罪!靠這幾張髒票子你就想讓我放棄原則?做夢!”公家人跺了一下腳,用法律一樣莊嚴的口吻說:“天黑之前,必須把屍體扒出來,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公家人氣昂昂走了。來時他仿佛從天而降,去時仿佛他人地有門。上官金童被這巨大的困難壓倒了,他坐在新墳前,雙手抱著頭,低聲哭泣著。政府,政府——這裡人習慣把政府工作人員和所有的拿工資吃國庫糧的人尊稱為政府,幾十年如一日——您這不是為難我嗎?即便我把母親燒了,那骨灰不還是要埋到地下嗎?這地方遠離市區,不長莊稼,埋上個死人,幾年後不就變成泥土了嗎?

  你讓我扒出來,扒出來怎麼辦?我一個人,背不動,拉沒車,燒了也沒錢付火葬費,更沒錢買骨灰盒,為找幾個老鄉親幫忙,我跑細了兩條腿,政府,您難道不知道,現在不是從前了,現在的人沒錢不辦事,不像從前那麼義氣了,雖說歪頭張大叔沒要我的錢,但埋屍人家不要錢,起屍就要錢了,即便人家還不要錢,欠下這麼多人情讓我怎麼還?政府啊好政府,您替我想想吧……他絮絮叨叨地哭訴著,仿佛那嚴肅的公家人還在眼前。

  一輛銀灰色日本產吉普車從狹窄的土路上顛顛簸簸地開過來了,車後拖著一溜煙塵。上官金童吃了一驚,以為這車是來抓自己的。起初他確實嚇得要死,但隨著那富貴鐵獸的逼近,他的心反而坦然了。我已經蹲了十五年勞改農場,再蹲幾年又有何妨,那兒幹活有人叫,吃飯有人做,只要賣力幹活,就會平平安安,對於我上官金童這樣的人,那裡也許真是天堂了。最要緊的是,抓走我之後,他們花一萬元錢,怕也難雇著願意扒墳掘墓的人了。這樣母親就可免受折騰,就算占住了高密東北鄉一塊地,就算安息了。我害了母親一輩子,最後能用喪失自由換取母親的安寧,也算值了,也算我這不孝的兒子盡了一次孝,也算我這不爭氣的兒子爭了一口氣。想到此他簡直就是陶醉在幸福里了,擦乾淚水他站起來,臉上皺紋舒展,肩頭輕鬆,如釋重負。他雙手平伸胸前,等待著涼森森的手銬。但十分遺憾,吉普車搖晃著從他面前駛過,鍍著水銀的車窗玻璃賊光刺目,根本看不到車裡的風景。到距離新墳約一百米的地方,吉普車停了。車門兩面張開,鑽出了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體積龐大,身穿藍白交叉的休閒獵裝;一個身體苗條,胳膊彎上胯著一支雙筒獵槍,手脖子上懸著一個小皮包,小皮包里裝著“大哥大”,上官金童在“東方鳥類中心”交紅運時,手脖上也懸掛這玩意,所以他曉得。

  在兩個男人中間,還有一個身穿深紅色裙子的女人。遠遠地看不清她的眉眼,但從閃爍著瓷光的耀眼肌膚上,他知道這是個美女。

  他們一行三人沿著沼澤地邊緣上cháo濕的小徑,慢吞吞地移動過來。女人嘰嘰喳喳地吆喝著什麼,嘰喳聲中還夾著格格的笑聲。龐大男人偶爾咳嗽一聲,底氣充足,鏗鏗鏘鏘,有銅聲鐵氣。瘦男人尾隨在那對男女身後,畢恭畢敬,一看就知道是個秘書。忽然間,龐大男人往後一伸手,秘書迅速把獵槍遞上。龐大男人接過槍,連准都不瞄,托平就放,呼呼兩聲響,清脆欲滴,震耳欲聾。放眼往沼澤地望去,一群天鵝吃力地掙扎著起了飛,有兩隻中彈的,一隻浮在淺水中,死定了;還有一隻在亂糙里撲棱著翅膀掙扎,翅膀拖泥帶水,脖子上沾滿鮮血,彎曲著搖擺著,宛如舞蹈中的彩蛇。那個紅衣女人拍著巴掌歡呼:“打中了!打中了!

  馬副市長,您真是神槍手!“從她的聳動著的上身,上官金童知道這打扮妖冶的婦人已頗不年輕,但她拍手雀躍的動作卻像對天真的中學小女生的拙劣模仿,這令上官金童心中頗為反感。這傢伙也是個不可救藥的貨色,差不多死到臨頭了,還產生這種休閒的情緒。紅裙女人好像故意要跟上官金童賭氣似的,掄起兩根裸露的白胳膊,夾住了馬副市長的粗短脖頸,然後像雞啄食一樣,跳一下,在他的腦門上啄了一口。秘書脫下皮鞋,挽起褲腿,趟著一汪汪的淺水,去把那兩隻中彈的天鵝撿出來。撿那隻沒死利索的天鵝時,秘書差點兒陷入淤泥沒頂的深潭,嚇得馬副市長頓腳大叫:”小何,小心!“秘書把死利索的天鵝和沒死利索的天鵝放在綠糙地上,紅衣女人彎下腰,伸出食指撥弄著鳥毛,她驚詫地大叫道:”哎喲!

  天鵝身上還有虱子呢!“獵手們繼續前行,從上官金童面前經過。馬副市長和秘書側目對著沼澤地,搜索著獵物,根本沒把新墳前的人放在眼裡,反倒是那紅衣女人,很認真地盯了上官金童幾眼。上官金童嗅著女人身上散發出的濃郁的名貴香水氣味,並條分縷地辨別出了混雜在香水味里的狐臭氣。這女人身材的確很好,雙腿修長,細頸高挑,但胸前的辱房已經松馳下垂,儘管有”獨角獸“托著,但假的就是假的,行家眼裡不攙沙子。揮手之間,上官金童還發現這個女人腋窩裡叢生著火紅色硬毛,狐臭的氣味就從那裡放出來。

  他們過去了。上官金童明白了這些人根本不是為己而來,心情頗有些矛盾,可謂半憂半喜。獵人與鳥,勾起了他一些回憶,自然是與鳥兒韓有關。鳥兒韓其實是個懂鳥語的怪才,要不他憑什麼能在荒山野嶺里生活十五年呢。他一定能與鳥兒對話,交流思想,對著日本鳥兒訴說他的思鄉之苦,也許有許多鳥兒遠涉重洋來到高密東北鄉向我們報信,只是我們聽不懂鳥語罷了。呼!呼!又是兩聲槍響,獵人擊斃了一隻水鴨子,那可憐的鳥兒是飛起數米高時中彈的,鉛丸把它的身體打碎了,綠色的羽毛在沼澤地翻飛,它跌落在水汪里,像塊垂直下落的石頭。秘書扔下手提的皮鞋,往上擼擼褲腿,又要下去撿鳥。馬副市長說:“小何,算了吧,一隻小傢伙,不值得。”紅衣女人嬌滴滴地說:“不,我要那鴨上的翠綠羽毛。”小何說:“不要緊的,我去撿。”小伙子很踴躍地跳下去,噗噗哧哧地踩著爛泥往前走,淤泥陷到他的膝蓋處,他走得有點兒吃力。接近死鴨子時,淤泥分明深了,直陷到了他的大腿根。馬副市長喊道:“小何,回來吧!”但為時已晚,淤泥里噗噗地冒出有硫磺味的氣泡,好像不是小何的身體下陷而是淤泥在上升。小伙子掉回頭,喊叫了一句什麼,上官金童沒聽清楚,但小伙子慘白的臉上那驚恐的表情卻牢牢地印在他的腦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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