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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春天,婆婆上官呂氏得了一種怪症,脖子之下的身體上,長滿了銀灰色的鱗片,奇癢難捱。為了防止她把自己抓死,上官父子不得不用帶子反綁了她的雙手。這個鐵打的女人,被怪病折磨得晝夜嚎叫,院子裡的牆角上,梨樹粗糙的硬皮上,都留下一些血淋淋的東西——那是她蹭癢時留下的痕跡。“癢死了呀,癢死了……”上官呂氏嚎叫著,“傷了天理了呀,傷了天理了,救救我吧,救救我……”

  上官父子碌碡壓不出屎、錐子攮不出血,為上官呂氏請醫生看病的任務自然地落在了母親身上。母親騎著騾子,跑遍了高密東北鄉,請來了十幾個醫生,有中醫,有西醫,他們看了呂氏的病,有的開個藥方走人,有的連方子也不開扭頭便走。母親又去請巫婆、神漢,求仙丹、神水,什麼法子都試了,呂氏的病毫無起色,日漸沉重。

  有一天,呂氏把母親叫到炕邊,說:“壽喜屋裡的,‘無恩不結父子,無仇不結婆媳’,我死之後,這個家,就靠你撐著了,他們爺兒倆,都是一輩子長不大的驢駒子。”

  母親說:“娘,別說喪氣話,我才剛聽樊三大爺說,馬店鎮天齊廟裡的智通和尚醫術高明,我這就去請他。”

  婆婆道:“別花冤枉錢了。我知道我的病根。我剛嫁過來那會兒,用開水燙死過一隻貓,它偷食小雞,我實在恨極了,想教訓它一下,沒想到竟燙死了,這是它來做祟呢!”

  母親騎著騾子,跑了三十里路,趕到了馬店鎮天齊廟,找到智通和尚。

  和尚面白神清,修眉俊目,渾身上下,散發著好聞的檀香味兒。

  他數著念珠,聽完了母親的訴說,道:“這位施主,貧僧坐堂行醫,向來是不出診的,回家把你的婆婆拉來吧。”

  母親只好趕回來,套上木輪車,拉著婆婆到了天齊廟。

  智通給婆婆開了兩個藥方,一個讓水煎內服,一個外洗。並說:“如果不見效,就不必來了,如果見效,再來換方子。”

  母親去藥店抓了藥,親自熬煎,小心侍奉。三遍藥吃罷,又外洗了兩次,竟然止住癢了。

  婆婆大為高興,開箱取出錢,讓母親去謝先生,並換藥方。

  母親在為婆婆換方子的時候,順便請智通為自己診治只生女不生男的症候,一來二去,話越說越深。和尚本來是個多情種子,母親又盼子心切,二人便好了起來。

  沙口子村的高大膘子在母親身上嘗到了滋味,便盯上了母親。

  有一天傍晚,夕陽西下,圓月初升,母親騎著騾子,從天齊廟裡趕回來。路過墨水河南的高梁地時,高大膘子閃出來攔住了她的騾子。

  “魯璇兒,你好薄情!”高大膘子說。

  母親說:“大膘子,我看你可憐,才閉著眼俯就你幾次,你別得寸進尺。”

  高大膘子說:“不要勾上小和尚,就忘了舊相好!”

  母親說:“你放屁!”

  高大膘子說:“你瞞不了我,好便好,不好我就給你去吆喝,讓東北鄉的人都知道,你打著給婆婆治病的旗號,與小和尚偷情。”

  母親被高大膘子抱進了高粱地……

  婆婆的病好了。但母親和智通和尚有染的風言風語也傳進了她的耳朵。

  上官念弟呱呱落地,婆婆看到又是個女孩,二話沒說,提起她的兩條小腿,就要放到尿罐里溺死。

  母親撲下炕,抱住了婆婆的腿,哀求道:“娘啊,娘,發發善心吧,看在我侍候了您半年的分上,饒她一條性命吧……”

  婆婆提著呱呱哭叫的女嬰,壓低了嗓門問道:“你說實話吧,和尚的事,可是真的?”

  母親猶豫著。

  婆婆問:“說!這是不是個野種?”

  母親堅決地搖了搖頭。

  婆婆把女嬰扔到了炕上。

  1935年秋天,母親在蛟龍河北岸割糙時,被四個拖著大槍的敗兵輪jian了。

  面對著清涼的河水,她心裡閃過了投水自盡的念頭。但就在她撩衣欲赴清流時,猛然看到了倒映在河水中的高密東北鄉的湛藍色的美麗天空。天空中飄遊著幾團潔白的雲絮,幾隻棕色的小鳥在雲團下邊愉快地鳴叫著。幾條身體透明的小魚兒,抖動著尾巴,在白雲的影子上一聳一聳地遊動著。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天還是這麼藍,雲還是這麼傲慢,這麼懶洋洋的,這麼潔白。小鳥並不因為有蒼鷹的存在而停止歌唱,小魚兒也不因為有魚狗的存在而不暢遊。母親感到屈辱的心胸透進了一縷涼慡的空氣。她撩起水,洗淨了被淚水、汗水玷污了的臉,整理了一下衣服,回了家。

  第二年初夏,八年沒有生養的上官魯氏,生出她的第七個女兒上官求弟。對她的這次懷孕寄予了巨大希望的上官呂氏絕望到了極點,她搖搖晃晃地走到自己屋裡,打開箱子,摸出一瓶珍藏的燒酒,仰著脖子灌下去,借著酒勁兒,她大聲嚎哭起來。上官魯氏也十分沮喪,她厭惡地看著初生兒皺巴巴的小臉,心裡默念著:“天老爺,天老爺,你為什麼這麼吝嗇?你多費一點泥巴,就可以給我孩子捏上了雞巴……

  上官壽喜衝進屋,掀起破布一看,往後便跌倒了。他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抄起門後捶衣服的棒槌,對準老婆的頭砸了一下子。鮮血噴濺在牆壁上。

  這個氣瘋了的小男人,恨恨地跑出去,從鐵匠爐里夾出了一塊暗紅的鐵,烙在了妻子的雙腿之間。

  一股焦黃的煙霧躥起來,燒焦了毛髮和皮肉的臭氣瀰漫全屋。母親慘叫一聲,便滾到了炕下。她的身體彎得像弓背一樣,在地上抖動著。

  於大巴掌聽到魯璇兒被燙的消息,提著一支長苗子鳥槍便衝進了上官家家門。進了門他二話沒說,對著上官呂氏寬厚的胸膛便摟了火。上官呂氏命不該絕,臭火。等於大巴掌換上一個新的引火帽兒,上官呂氏已經跑回堂屋關上了門。怒不可遏的於大巴掌對著門開了一槍。呼通一聲巨響,數百顆鐵沙子把門板上打出了一個碗口大的窟窿。屋子裡,上官呂氏發出一聲驚叫。

  於大巴掌用槍托子搗著門板。他一聲也不吭,只是沉重地喘著粗氣。他的高大魁梧的身體,像熊一樣晃動著。上官家的一群女兒,躲在東廂房裡,膽戰心驚地看著院子裡的情景。

  上官父子,一個提著鐵錘,一個攥著火鉗,在院子裡走著歪歪斜斜的腳步,試圖向於大巴掌靠攏。上官壽喜像小鳥一樣撲上去,用鉗嘴戳了一下於大巴掌的脊背。於大巴掌轉過身,怒吼了一聲。上官壽喜扔下火鉗,看樣子是想跑又軟了腿。他的臉上浮起謅媚的微笑。“我毀了你這個雜種吧!”於大巴掌罵了一句,便掄起鳥槍,把上官壽喜打倒在地。他用力過猛,鳥槍斷成兩截。上官福祿提著大錘撲過來。他舉起大錘,砸了一個空,身體被錘頭的力量拽得趔趔趄趄。於大巴掌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掌,他便和兒子躺在了一起。

  於大巴掌用雙腳輪番踢著上官父子。為了踢得更為有力,他的身體不斷的躍起。上官姐妹們看著這個“姑姥爺”,感到他正在進行著一場有趣的遊戲。上官父子緊縮著身體,像球一樣在地上滾動。起初,父子倆的嚎叫聲一個比一個嘹亮,但一會兒工夫,就都不出聲了。上官壽喜像只受傷的大蛤蟆一樣,撅起屁股往前爬。於大巴掌飛起一腳,便把他踢翻在地上。

  於大巴掌拾起上官家那柄把兒顫悠悠的大鐵錘,高高舉起來,對著上官壽喜的頭,罵道:“狗雜種,我放了你的西瓜炮吧!”

  在這危急關頭,母親拉開門,趔趔趄趄地走出來,她說:“姑夫,姑夫,俺家的事,不要你來插手了……”

  於大巴掌扔掉鐵錘,痛苦地看著像一株枯樹似的魯璇兒,難過地說:“璇兒……你吃苦了……”

  母親說:“我出了於家門,就是上官家的人,是死是活,您就別管了……”

  於大巴掌的大鬧,煞了上官家的威風。上官呂氏自知理虧,對兒媳的態度,有了好轉。上官壽喜死裡逃生,心中也存著一些對老婆的感激,減輕了對她的虐待。

  母親被烙傷的下體,腐爛化膿,散發著惡臭。她自覺不久於人世,便搬到西廂房裡去居住。

  有一天凌晨,教堂的鐘聲,把她從迷朦中喚醒。教堂的大鐘天天響,今天聽來格外親。那嗡嗡的、青銅色的美麗聲音,震盪著她的靈魂,在她的心裡,激起一圈圈漣漪。我為什麼一直聽不到這聲音呢?是什麼東西堵塞了我的耳朵?她沉思默想著,身上的痛苦漸漸被忘卻了。直到幾匹老鼠爬到她身上齧咬她的皮肉時,她才從冥想中解脫出來。那頭大姑姑家陪嫁過來的老騾子,正用親切而憂傷的老人般的目光,撫慰著她,啟發著她,鼓勵著她。

  母親拄著拐棍,拖著腐爛的下體,一步一步的,像攀登漫漫天堂路一樣,走進了教堂的大門。

  這天正是禮拜日。馬洛亞牧師捧著一部《聖經》,站在落滿灰塵的講台上,對著台下十幾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誦讀著《馬太福音》的有關章節:他母親馬利亞已經許配了約瑟,還沒有迎娶,馬利亞就從聖靈懷了孕。她丈夫約瑟是個義人,不願意明明地羞辱她,想要暗暗地把她休了。正思念這事的時候,有主的使者向他夢中顯現,說:“大衛的子孫約瑟,不要怕,只管娶過你的妻子馬利亞來,因她所懷的孕是從聖靈來的。她將要生一個兒子,你要給他起名叫耶穌,因他要將自己的百姓從罪惡里救出來。”

  母親聽到這裡,淚水落滿了胸襟。她扔掉拐棍,跪在了地上。仰望著懸掛在鐵十字架上的乾裂的棗木耶穌那木呆呆的臉,泣不成聲地說:“主啊,我來晚了老太婆們都用慷異的目光打量著上官魯氏。她身上的惡臭讓她們皺起了鼻子。

  馬洛亞牧師放下《聖經》,走下講台,雙手扶起魯璇兒。他的溫柔的藍眼睛裡飽含著透明的淚水。他說:“我的妹子,我一直在等待著你。”

  一九三八年初夏,在人跡罕至的沙梁子上稠密的槐樹林裡,馬洛亞牧師虔誠地跪在烙傷初愈的母親身邊,顫抖著通紅的大手,輕輕地撫摸著母親的身體。他的濕潤的紅唇哆嗦著,藍色的、水汪汪的眼睛與從繁茂的槐花中漏下來的高密東北鄉湛藍的天空融為一色,他斷斷續續地低語著:“……我的妹子……我的佳偶……我的鴿子……我的完人……你的大腿圓潤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臍如圓杯,不缺調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麥子,周圍有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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