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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屁!他從沙發上蹦起來,對著電視機里汪銀枝大罵著,你這個陰謀家!你當面說好話,背後下毒手!你把我軟禁了!攝像機給了汪銀枝一個特寫鏡頭,她的臉上浮現出那種陰險的微笑,好像她知道上官金童一定在電視機前觀看她一樣。

  上官金童關掉電視機,倒背著雙手,心裡燃燒著怒火,像只關在囚籠里的大猩猩一樣,在地毯上踱步。精神障礙性疾病,你她媽的才有精神障礙性疾病,你是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精神病!你說我不能操,我能!婊子養的,是你不許!

  你是個假女人,是個石女,是個雌雄同體的蛤蟆精,是個鱉精。你是一盒真材實料的鱉精,中華鱉伴隨小天使。我要用滾燙的開水燙你的肚皮!他機械地走著,像個久經訓練的職業軍人一樣,向後轉,齊步走。向後轉,齊步走。他的腳碾起的羊毛纖塵在房間裡飛舞著。他的靈魂已像一隻自由的鴿子,在市政府大門前的廣場上翱翔。

  又是細雨紛紛的春天了,他在細雨中飛行著,一抿翅膀落在了廣場邊緣的國槐樹上,看著精神病人高大膽在演講。人們圍著他,嘻嘻哈哈的,像觀看一隻表現雜耍的猴子。公民們,納稅人們!他們,那些被人民的血汗餵肥了的臭蟲們,罵我是精神病患者。是的,是的,把每一個頭腦清醒者送進精神病院,是他們慣用的伎倆。兄弟姐妹們,朋友們,戰友們,睜開眼睛看看吧,看看公有的財產是怎麼樣進人了個人的腰包,看看他們怎麼樣揮霍人民的血汗,看看吧,他們一件辱罩夠我們吃半年,他們一頓便飯,是我們仨月的糧。到處都是飯店酒樓,到處都是貪污受賄,到處都是營私舞弊。兩年鄉鎮長,十萬人民幣。鄉親們,我知道你們比我還要清楚,你們的大動脈里被插上了一根又一根吸管。鄉親們,他們的欲望,是永遠填不滿的海洋!鄉親們啊,睜開朦朧的睡眼,看看可怕的現實吧!細雨淋濕了高大膽蒼白的額頭,他用一把鐵梳子往後梳理著花白的頭髮,雨水滑溜溜,好像桂花油。春雨貴似油,夏雨遍地流。我沒有精神病,我的頭腦太清楚了,清楚得連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知道,我無法衝破他們用金錢和生殖器編織成的天羅地網,我的下場將像瘋狗一樣悽慘,今天我還在這裡演講,明天我就可能死在垃圾場。如果我死了,親愛的你請不要為我哭泣,漫漫長夜裡,不盡的夢境裡,我是你的惟一。但是我生命不息,戰鬥不止。他從懷裡掏出一隻牛角號,鼓起腮幫子,吹得嗚嗚響。戰鬥的號角已吹響,兄弟姐妹們齊心上戰場。打鬼子,滅東洋,保衛和平保衛家鄉。他吹著號沿著廣場邊緣行走,馬路上車水馬龍,人們忙忙碌碌。你在他頭上飛翔著,羽毛上沾著亮晶晶的雨水。幸福的兒童在糙地上蹣跚學步。退休的老人在雨中放風箏。打倒大欄市貪污腐化的總頭目魯勝利!他揮舞著胳膊喊口號。一條被主人遺棄的小哈巴狗對著他嗚叫。打倒揮霍貸款三億元的耿蓮蓮!打倒異想天開的鸚鵡韓!打倒“獨角獸”!清除黃色污染,恢復精神文明!打倒花花公子上官金童。高大膽狂吼著。上官金童吃驚匪淺,一抖翅子,噌,躥到雲天外。本想變只鳥兒去尋找知音,哪曾想找到一個仇敵——百感交集的上官金童、精疲力竭的上官金童,在一九九三年春天的一個傍晚,趴在他房間的仿古地毯上,嗚嗚地哭起來。

  當他的眼淚把地毯哭濕了碗口大的一塊時,送飯的女僕擰開門進來了。這是個菲律賓女人,她的祖爺爺是高密東北鄉闖南洋的絲綢商人。她身上流淌著高密東北鄉人與馬來人的混血。她皮膚黝黑,目光憂悒,生著熱帶女人所特有的豐滿辱房。她的漢語不太流利,但勉強可以交流。她是汪銀枝特派來侍候上官金童的。先生,請用晚餐。她把竹籃放在桌子上,從籃中端出一碗糯米飯,一碗蘿蔔塊燉羊肉,一碗海米炒芹菜,一碗烏魚酸辣湯。她遞給他一雙偽象牙筷子說:“先生,吃吧。”

  上官金童面對著熱氣騰騰的飯菜,一點食慾也沒有。他瞪著哭腫了的眼睛,怒沖沖地問:“你說,我是什麼?”

  女傭人嚇了一跳,雙手垂在髖骨間,說:“先生,我不知道……”

  “你這個特務!”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怒道,“你是汪銀枝派來監視我的特務,女特務!”

  女傭驚恐地說:“先生……先生……我不懂,我不懂……”

  “你在這飯菜里下了慢性毒藥,你要慢慢地毒死我,讓我像只火雞一樣,像只穿山甲一樣,慢慢地死掉!”他猛地把盛米飯的碗倒扣在桌子上,並端起那碗烏魚酸辣湯對著女傭潑過去,“滾,滾!狗特務,我不要再見到你!”

  女傭的胸脯上掛著一些粘稠的東西,嚎哭著,跑掉了。

  汪銀枝,你這個反革命,人民的敵人,吸血鬼,害人蟲,四不清分子,極右派,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腐化變質分子,階級異己分子,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寄生蟲,被綁在歷史恥辱柱上的跳樑小丑,土匪,漢jian,流氓,無賴,暗藏的階級敵人,保皇派,孔老二的孝子賢孫,封建主義的衛道士,奴隸主義制度的復辟狂,沒落的地主階級的代言人……他把在幾十年動盪不安的生活中學到的罵人的政治術語無一遺漏地搜集出來,一頂摞著一頂,扣在汪銀枝頭上,他仿佛看到,就像流行的漫畫上畫的那樣,她被壓得像棵遍體疤眼的小樹一樣,彎曲著身體,你身上沒有疤,但你身上遍布著比疤還可憎的黑痞子。好像七月的夜空,滿天繁星。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汪銀枝,你出來,今晚咱兩個見個高低,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兩軍相逢勇者勝。砍掉了腦袋碗大的疤!

  汪銀枝手裡提著一串金色的鑰匙,推開門,站在了門口。她臉上掛著輕蔑的微笑,說:“我來了,你有什麼本事就施展吧!”

  上官金童鼓足了勇氣說:“我要殺了你!”

  汪銀枝笑道:“果然出息了!你要有膽量殺人,我倒佩服你啦。”

  她毫無懼意地走進來,厭惡地繞過地上的髒物,她轉到上官金童身旁,用那串金色的鑰匙猛敲了一下他的頭顱,罵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你說,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我給你準備了本市最豪華的房間,專門雇了女傭為你做飯,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像皇帝一樣養尊處優,你還要怎麼樣?”

  上官金童囁嚅道:“我要……自由……”

  汪銀枝一愣,接著便大笑起來。她笑夠了,嚴肅地說:“沒限制你的自由,你立刻給我滾出去,滾!”

  “憑什麼要我滾?”上官金童說,“這商店是我的,要滾的該是你,而不是我!”

  “呸!”汪銀枝道,“如果不是我接手經營,再來一百爿店,也早就倒閉光了,你還好意思說這店是你的。我養了你一年,對得起你了,所以,該還你自由了,請吧,請,這個房間,今晚上另有客人。”

  上官金童道:“我是你的法定丈夫,你想趕我走,我偏不走了。”

  汪銀枝傷感地說:“法定丈夫,丈夫,你也配提這兩個字?你履行過丈夫的義務嗎?你行嗎?”

  上官金童道:“只要你按我說的做,我就行。”

  “無恥!”汪銀枝罵道,“你以為老娘是娼jì?你想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她的臉漲得通紅,醜惡嘴唇因為激怒而哆嗦著。她把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鑰匙砸在了上官金童眉骨上。他感到一陣奇痛鑽進了腦子,一股熱烘烘的液體浸濕了他的眉毛。他伸手摸了一下,看到指頭上的鮮血。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武打片,緊接著就是一場激烈的打鬥;如果是藝術片,受傷的男主人公將以冷言冷語反抗,然後憤而離家出走。我該怎麼辦呢?上官金童想,我與汪銀枝這場戲是武打的還是藝術的?是武打的藝術片還是藝術的武打片?嗨嗨嗨!嗨!拳腳交加,打得惡人連連倒退,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還人間以正道,誅武林之敗類。惡人倒地而死,少年英雄與美貌女人結伴而去,逍遙江湖。你可真夠歹毒的。忍無可忍的男主人公看著手上的血說,你不要以為我不會打人或不敢打人,我是怕,讓你的臭肉,弄髒了我的手!然後揚長而去,任那女人殺豬一樣嚎哭也不回頭……

  沒等上官金童找到一個合適的角色來扮演,就有兩條他熟悉的大漢闖進了門。他們兩個,一個穿著警官制服,一個穿著法官制服。穿警官服的是汪銀枝的弟弟汪鐵枝,穿法官服的是汪銀枝的妹夫黃小軍。他們一進門就把上官金童搡了起來。“怎麼啦姐夫?”警官用公牛一樣的肩膀扛了他一傢伙,說,“欺負女人不算好漢吧?”法官用屈起的膝蓋從背後頂了他一傢伙,說:“一擔挑,大姐對得起你,你這樣做太沒良心啦!”

  上官金童剛想辯解,肚子上已挨了小舅子一拳。上官金童捂著肚子蹲下,嘔出一口酸水。就像為了顯示手段一樣,“一擔挑”用鐵沙掌在上官金童的脖頸上砍了一下子。這法官連襟是部隊轉業幹部,當過十年偵察兵,在部隊練過單掌開磚,最高記錄一掌能砍斷三塊紅磚。上官金童感謝他掌下留情,要是他動了真格的,我這脖子不斷也要骨折。他想,哭吧,一哭,就可以免打了。哭是軟弱的表示,哭是求饒的象徵,好漢不打告饒的。但他們還是噼噼啪啪地給了他一頓,儘管他跪在地毯上涕淚交流。

  汪銀枝哭得很傷心,好像受了莫大的傷害。法官勸慰道:“大姐,算了,跟這號人生氣不值得,離了算了,沒必要為他浪費青春。”警察說:“小子,你以為我們老汪家好欺負是怎麼的?你那外甥市長,已經停職檢查了,你小子仗勢欺人的日子就要結束了。”

  後來,警察和法官緊密配合,把上官金童按在地上,讓他把那些烏魚蛋花子、竹筍片兒什麼的,統統舔著吃了。掉在地上的米粒兒,也一粒粒舔食了,哪點舔得不乾淨,他們便拳腳交加。上官金童一邊舔一邊掉眼淚,他很傷心地想,我跟條狗差不多,我還不如一條狗,狗舔食,是狗自願,自願就是樂趣。我舔食,是被逼,不舔就挨打,舔不乾淨還挨打,沒有樂趣,只有屈辱。狗是經常舔食的動物,狗舌頭舔食時很自如。我不是舔食動物,舌頭笨拙,舔起來很費勁,所以無論從哪個方面比較我都不如一條狗。他特別後悔的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這碗湯潑了,這簡直是現世報,六月債,還得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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