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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坐了一天一夜,沒人理睬。那個帶頭的王采大,用小斧頭,劈破了法院的大牌子。楞頭青李成龍,衝進法院大樓,用磚頭砸了門庭內那面高三米長六米的巨型大鏡子。結果,王采大和李成龍,被當場銬起來,一個月後,各被判處六年徒刑。

  那幾個點數鈔票的偷牛賊中,有兩個是沒鼻子的。被割過鼻子的偷牛賊格外的兇狠,大白天就敢拖著大刀,公然闖人人家拉牛,有敢攔阻者,沒鼻子偷牛賊就說:“來,來,來,老子反正破了相,活著死了都一樣,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天老爺,誰還敢上?偷牛賊都會些拳腳,胳膊上有力氣,刀又磨得快,那些大砍刀,都是清朝末年著名的老鐵匠上官鬥打造的,鋼火好,能砍軟也能砍硬。一揮刀,能攔腰劈開一頭牛。不就是頭牛嗎?權當二畝棉花被棉鈴蟲吃光了棉桃,權當買了一噸供銷社賣的假化肥,權當被那些個鄉鎮長們敲詐了一傢伙。去報案嘛!天老爺,萬萬使不得。不報案,只丟了一頭牛;一報案,就等於丟了兩頭牛。鄉鎮派出所里那些聯防隊員,一個個原本就是“好孩子”,殺人放火受了招安,他們和那些偷牛的原本就是一條道上的,偷牛賊賣了牛,他們都要抽頭。你去報案吧,好,他們恣得就像天上掉下燒雞來,一個個擠眉弄眼,嘴裡甜得像吐蜜一樣:“大爺,丟了牛了?這些沒鼻子不要臉的傢伙,臭流氓,下賤貨!藥不淨的棉鈴蟲,抓不完的偷牛賊。大爺,您看,一班弟兄們,天天像兔子一樣跑公事,瘦得都像扁擔鉤子一樣了,哪有力氣捉賊?先把我們弄到飯店裡去喂喂吧!餵飽了才有勁兒去給您破案。”去吧,對門就是“五顆金星”小餐廳,那裡的砂鍋小牛肉剛燜上,聞聞,風把香味都送過來啦。吃,不能光吃,得上十紮生啤吧?奶奶的,興起來喝生啤,一紮就是八元八角八,還說“發發發發發發發”!發什麼?發瘋吧!什麼“立案費”、“偵察費”、“補助費”、“旅差費”、“夜班費”,都要你付。俺下跪了,這頭牛俺不要了行不行?不行!這是堂堂的公安派出所!是讓你戲弄著耍的?不告也可以,拿錢吧,撤訴費一千元!所以呀,別說丟一頭牛,丟了老婆孩子也千萬別去報案,現在,這公安局什麼的,真是……提起來他們,咱老百姓的頭皮就發麻呀!……上官金童的腦子又混亂不堪了,陳穀子爛芝麻,千年百年的事兒,攪成了一團麻。他見了沒鼻子的偷牛賊,本來是想溜掉的,沒想到又掉進了聯想的泥潭。幸虧有一個偷牛賊,用牛耳尖刀在他面前比劃著名,瓮瓮地說:“你看到什麼啦?‘’上官金童說:”大爺,大爺,我是個睜眼瞎子,啥也看不見,啥也看不見……“偷牛賊說:”滾,窮叫花子。“

  上官金童急匆匆地往前跑去。他再也不敢走幽暗的小巷。老天爺,要再被那群惡狗盯上,可沒小牛犢來替死啦。向著光明奔吧,大難不死,自有後福。到那熱鬧地方撿件破衣襤衫遮遮羞,實在沒有辦法可想,就回到母親身邊去。跟著母親撿撿破爛,反正已經四十多歲了,這幾年跟著老金和耿蓮蓮也算享盡了人間富貴,死了也不委屈了。

  市中心廣場,是最光明的地方。正中一座電影院,兩邊是博物館和圖書館。

  都有著高高的台階,藍玻璃的牆壁直插到夜空里去,轉著圈是大電燈。天哪,又沒人在這裡做針線活兒,開這麼多燈幹什麼?這要浪費多少電?電影院的大門臉上,畫著巨大的海報。比水桶還粗的女人大腿掩映在輕紗旗袍里。比胳膊還粗的手槍槍口噴吐著火焰。鮮血淋漓,珠光寶氣。女人的肉,袒露的胸,比籃球還大的辱房,比鞋刷子毛兒還硬還粗的女人睫毛。他平常坐在耿蓮蓮的轎車裡路過這廣場時,並沒感覺到它有多大。現在,落魄喪魂的上官公子在料峭的春寒里踽踽行走在這廣場上時,才感到它寬廣得無邊無沿。廣場是用八角形的水泥塊兒砌成,他左腳在前時一步跨三塊頗感吃力,右腳在前時一步跨三塊十分輕鬆。他的腳疼痛難忍。抬腳看到腳底有葡萄那麼大的血泡數十個,有的已經被磨破,流出透明的汁液。磨破的血泡痛得鑽心。地上有幾攤牲畜的屎。他嚇了一大跳,生怕這是狗屎,他已經到了見狗就心驚肉跳的程度。水泥塊上用彩色粉筆畫著一個女人的畫像,乍一看很面熟,越看越生疏。一陣風颳過來,幾隻白色的塑膠袋隨風翻滾。不顧腳痛,他衝上去逮住一隻,又去追趕另一隻。他一步一個血腳印追著塑膠袋跑到了廣場邊緣。那個塑膠袋掛在路邊的冬青樹上。他一屁股坐下了。儘管冷氣直刺肛門,他還是坐下了。他把塑膠袋纏在腳上。這時他才發現掛在冬青樹枝上的塑膠袋有很多。他欣喜若狂,一隻一隻地揀,一隻一隻地往腳上纏。直到把兩隻腳纏得像兩個熊掌。當他站起來行走時,腳底下柔軟極了,舒服極了,疼痛銳減,他感動得心顫。他的腳嚓啦嚓啦響著,聲音傳得很遠。蛟龍河北岸傳來打樁機的巨響,腳下這個地方,改叫桂花區了。此刻是桂花區的人們睡得最深沉的時候。只有在東南方向,那座新建成的本市最豪華的桂花大廈那兒有一些燈光閃爍的窗口,像天上的房間,其餘的地方都黑了燈。他最終決定,回到塔前去,到母親身邊,說什麼也不再離開,窩囊就窩囊吧,無用就無用吧,在母親身邊,吃不上鴕鳥蛋,洗不成桑拿浴,但也決不會落到赤身裸體跑大街的可憐境地。

  街邊商店林立。他千不該萬不該在這種時候又突然看到一個輝煌的櫥窗。

  櫥窗里站著六個時裝模特,三男三女。衣服是用天上的彩霞裁成的,女人是用象牙雕成的。那滿頭的金髮或是黑髮,那光滑的智慧的額頭、高挺的鼻樑、彎曲的睫毛、含情的美目、溫馨的紅唇,當然,最讓他人迷的還是女模特那高高挺起的辱房。他看著看著就覺得女模特活了,她們辱房裡的甜蜜氣味從玻璃里滲出來,溫暖著他的心。他的額頭碰在冰冷的玻璃上,才使他暫時清醒。他生怕自己的狂症發作不可收拾,趁著短暫的清醒趕快逃離。他強迫自己逃跑,但跑了一圈,不知不覺又轉回了原地。他雙手舉起來,對著天上黯淡的星辰,祈禱著:老天爺,讓我摸摸它們吧,讓我摸摸它們,今生今世,再無所求。

  他猛烈地撲向女模特們,在一瞬間他感到那些玻璃無聲地破碎了。他的手還沒觸到她們的胸,她們就輕飄飄地東倒西歪了。他的手按在一個堅硬的“辱房”上。一個可怕的感覺在他心頭閃過:天哪,沒有辱頭!

  一股熱乎乎的腥咸液體流進他的眼睛裡,嘴巴里。他感到身體正向著無底的深淵沉下去。

  八十年代末,市文化局下屬的文物管理所要把古塔所在的高地變成一個大型遊樂場。文管所長帶著一台紅色的推土機和從保安隊臨時雇來的十幾個手持棍棒的保安,還帶著市公證處的公證員、市電視台記者、市日報記者,一行人浩浩蕩蕩,包圍了塔前的房屋。文管所長對上官母子念了市法院的判決:“經詳查,塔前房屋系原高密東北鄉公產,並非上官魯氏及其子上官金童私有。上官魯氏家原房產,已做價變賣,款項已由其親屬鸚鵡韓代領。上官魯氏母子占據塔前公房系違法行為,限其在接本通知後六小時內搬遷,若延誤,則按妨礙公務、霸占公產治罪——上官魯氏,你聽明白了嗎?”文管所長氣洶洶地問。

  上官魯氏穩如磐石,坐在炕上,說:“讓你們的拖拉機從我身上壓過去吧。”

  文管所長道:“上官金童,你娘老胡塗了,你勸勸她,識時務者為俊傑,和政府對抗,是沒有好下場的!”

  因為頭撞玻璃、毀人模特,被送進精神病院整治了三年的上官金童,木訥地搖著頭。他的額頭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眼睛直呆呆地,顯得愚蠢透頂。文管所長把手中的行動電話一舉,他就撲通一聲下了跪,捂著頭哀嚎著:“別電我……別電我……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

  文管所長為難地看看公證員,說:“老的老糊塗,小的精神病,怎麼辦?”

  公證員說:“有錄音錄相為證,強制執行吧!”

  文管所長一揮手,十幾個保安擁了進來,強行把上官魯氏和上官金童拖出屋子。上官魯氏晃動著滿頭白髮,像頭老獅子一樣掙扎著。上官金童卻只管連聲求饒:“別電我……別電我呀……我有精神病……”

  上官魯氏掙扎著向那幾間糙屋爬去,保安們把她的手腳捆綁起來。她氣得口吐白沫,昏厥過去。

  保安們把屋裡的幾件破舊家具和幾床爛被子扔出來。紅色的推土機高舉著那密布著鋼鐵巨齒的大鏟子,鐵煙筒強勁地吐出一環追著一環的煙圈兒,呼呼隆隆地沖向塔前小屋。上官金童感到那紅色的巨物是衝著自己壓過來的,他恐怖地靠在古塔cháo濕的基座上,大睜著眼等死。

  在這個危急關頭,失蹤多年的司馬糧從天而降。

  其實,十幾分鐘前,我就看到那架糙綠色的直升飛機在大欄市的上空盤旋著。它的大蜻蜓一般的身影從高地上空輕快地滑過去。它越飛越低,有好幾次它的下垂的大肚子幾乎擦著了古塔圓溜溜的尖頂。它的屁股高高地翹著,頭頂那個快速旋轉的螺旋槳攪起了一股股的旋風,發出了嗡嗡的、令我的腦子發昏的聲響。在耀眼的舷窗那兒,我看到有一顆圓溜溜的大頭探出來,往地上張望著。

  沒來得及讓我看清眉眼,他就呼啦一下閃過去了。紅色的推土機吼叫著,履帶嘩嘩啦啦地響著,像個恐龍時代的怪物高舉著它的巨鏟觸到了塔前的房屋。門聖武老道士穿著黑色道袍的幻影在塔前一閃,接著便消逝了。我忍不住叫喊著:“別電我,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還不行嗎?”

  糙綠色的直升飛機又盤旋迴來,它的身體傾斜著,扇起一股股黃色的煙塵。

  一個女人的身體從舷窗里伸出來。她的喊叫聲在直升機震耳的轟鳴里勉強能夠聽得到:“住手……不許毀壞……古建築……秦吾金……”

  秦吾金,是那個教過司馬庫也教過我的秦二先生的孫子。他當上了文物所長不搞文物搞開發。他現在正捧著我家那個青瓷大碗仔細觀賞著。他的眼睛是那麼亮。他腮上的肌肉也在顫抖著,直升機上的吶喊顯然使他吃了一驚。他抬頭觀望時,直升機又飛回來,一股煙塵把他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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