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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蓮蓮的灰眼睛只用一秒鐘便變成了兩隻蛇眼睛,她冷冷地說:“幹不了,只好請小舅另謀高就了。也許,您那位恩師,能幫您找個烏紗帽戴戴。”

  鸚鵡韓道:“就讓小舅看個大門什麼的也行啊。”

  耿蓮蓮怒詫道:“你給我閉嘴!他是你的小舅,可不是我的小舅!我這裡不是養老院。”

  鸚鵡韓嘟噥著:“不要推完磨就殺驢吃嘛!”

  耿蓮蓮把手中咖啡杯子對準鸚鵡韓的腦袋砸過去。她的眼裡she出土黃色的光芒,大嘴猛地咧開,罵道:“滾!滾!都給我滾!惹惱了老娘,老娘把你們剁碎了餵老鷹!”

  上官金童嚇得魂飛魄散,他連連做著揖,說:“外甥媳婦,我該死,我該死,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您千萬別對外甥生氣,我這就走,這就走,我吃了您的,穿了您的,我去撿破爛,賣酒瓶,湊足錢。還您……”

  “真有志氣!”耿蓮蓮嘲諷道,“你是個十足的笨蛋,像你這種吊在女人奶頭上的東西,活著還不如一條狗!我要是您,早就找棵歪脖樹吊死了!馬洛亞下的是龍種,收穫的竟是一隻跳蚤,不,你不如跳蚤,跳蚤一蹦半米高,您哪,頂多是只臭蟲,甚至連臭蟲都不如,您更像一隻餓了三年的白虱子!”

  上官金童雙手捂著耳朵逃出了“東方鳥類中心”。他跑得非常快。耿蓮蓮那些比殺豬刀子還要鋒利的話戳得他周身都是流血的窟窿。他糊糊塗塗地跑到了一片蘆葦地里。去年沒收割的蘆葦一片枯黃,今年新生出的葦芽已有半尺多高。

  他鑽到了蘆葦深處,暫時地與人世隔絕了。枯黃的葦葉在微風中嚓嚓啦啦地響著。cháo濕的泥土上,上升著新鮮葦芽的苦澀氣味。他感到心痛欲裂,一頭栽在葦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掄起沾滿泥巴的手,打著自己笨重的大頭。

  他像老娘們一樣邊哭邊嘮叨著:“娘呀,你為什麼要生我呀!你養我這塊廢物幹什麼呀,你當初為什麼不把我按到尿罐里溺死呀,娘呀,我這輩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呀,大人欺負我,小孩也欺負我,男人欺負我,女人更欺負我,活人欺負我,死人也欺負我……娘啊,兒活不下去了,兒要先走一步了。天老爺,睜睜眼吧,打一個沉雷劈了我吧!地老媽,裂一道深溝跌死我吧,娘啊,我受夠了呀,我被人指著鼻子罵呀……”

  他終於哭累了。臥在地上,cháo濕的泥地漬得身體很不舒服。他爬了起來,擤擤紅腫的鼻子,擦擦臉上的淚痕。大哭一場後,他感到心裡通暢了許多。蘆葦上吊著一個伯勞鳥的舊巢。蘆葦根fèng里爬行著一隻黃頷蛇。他吃了一驚,慶幸自己剛才趴在地上時,沒讓它順著褲腿鑽到褲襠里。看到鳥巢他想起了東方鳥類中心。看到蛇他想起了耿蓮蓮。他的心中漸漸升騰起怒火。他一腳踢在鳥巢上。沒想到那鳥巢是用馬尾拴在蘆葦上的,他一腿沒踢飛鳥巢,卻差點仰面跌倒。他用手撕下鳥巢,扔在地上,雙腳跳上去亂踩,一邊踩,一邊罵:“王八蛋個鳥類中心!王八蛋!我踢了你!我踩碎你!王八蛋!”踩碎了鳥巢,他心中勇氣陡增,怒火更盛,彎腰折斷一根蘆葦,蘆葦葉子在手掌上劃開一條血口子。他不顧疼痛,高舉著蘆葦,去追趕那條黃頷蛇。終於看到它了。它在紫紅色的蘆芽間蜿蜒行進,爬得非常快。他舉起蘆葦,罵道:“耿蓮蓮,你這條毒蛇!老子不是好欺負的,老子要了你的命!”他猛地把蘆葦抽下去。蘆葦似乎打在了蛇身上,也好像沒打到蛇身上。但這條粗大的黃蛇,身體迅速地盤起,並猛地昂起了鑲黑色花紋的頭,它對著他吐著黑色的信子,並發出噝噝的聲響,它的兩隻灰白的眼睛陰毒地盯看他。他渾身發冷,頭髮豎起來,剛要把蘆葦抽下去,就看到它的身子躥了過來。他叫了一聲親娘,扔掉蘆葦,不顧干硬的蘆葦葉子割臉割眼,呼呼隆隆地逃出了蘆葦地。回頭一看,沒見那蛇追上來,他才鬆了一口氣。這時,他感到四肢酸軟,頭昏腦脹,渾身一點力氣沒有,肚子餓得咕咕響。遠處,“東方鳥類中心”

  高大的牌坊式大門在陽光中光彩奪目,仙鶴的叫聲直衝雲霄。往日,這會正是開午餐的時候,牛奶的甜味,麵包的香味,鵪鶉肉、山雞肉的鮮味兒……一齊向他襲來,他開始對自己的莽撞舉動後悔了。為什麼要離開“東方鳥類中心”呢?去送禮又丟你什麼面子呢?他扇了自己一巴掌,不痛;又扇了一巴掌,有點痛;狠扇了一巴掌,痛得他蹦了一個高,半邊臉火辣辣的。上官金童,你這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混蛋!他大聲罵著自己。他的腳帶著他,不由自主地向“東方鳥類中心”

  走去。去,大丈夫能伸能屈,給耿蓮蓮賠個禮,道個歉,認個錯,求她收容你。人到了這份上,還要什麼臉皮?面子?臉皮、面子是給富人的,不是給你的,罵你是臭蟲,你就成了臭蟲啦?罵你是虱子,你就成了虱子啦?他深深地自責著,自怨著,自艾著,自己原諒自己,自己心痛自己,自己開導自己,自己說服自己,自己教育自己,不知不覺地,他又站在了“東方鳥類中心”大門口了。

  他在“東方鳥類中心”大門口徘徊著,猶豫著,幾次想硬著頭皮闖進去,但事到臨頭又退縮了,是嘛,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此處不養爺,必有養爺處。

  好馬不吃回頭糙。餓死不低頭,凍死迎風立。不爭饅頭爭口氣,咱們人窮志不窮。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想了許多格言警句,他想昂然離去,但剛走幾步,又回來了。上官金童進退兩難。他盼著能在大門口碰到鸚鵡韓或是耿蓮蓮。但剛聽到鸚鵡韓的喊叫聲,他就匆匆忙忙地躲在了樹後。就這樣他在大門口熬到太陽落山。他仰望著樓上耿蓮蓮房間裡she出的柔和燈光,心中萬分惆悵。觀望良久,終於無計可施,便拖著兩條長腿,一步步挨向繁華市街。

  他被食物的味道吸引著,不知不覺地到了風味小吃夜市街,這裡原先是關流星拳師設拳廠招徒練武的地方,現在變成了食品街,兩邊的商店還沒打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在商店的門臉上閃爍著,變化著。一些懶洋洋的售貨員,倚在店門口,靈巧地吐著瓜子皮兒,等待著顧客,但進店的顧客寥寥。街上的風景更好。

  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灑滿了水。路兩邊,臨時拉起兩排罩著大紅燈罩的電燈,親切而暖昧的紅光照得濕漉漉的路面泛著青油油的光,燈罩下的攤主都穿著白制服,帶著高帽子,臉上都油光閃閃。在這條小吃街的人口處,豎著一塊高大的牌子,牌子上寫著:沉默是黃金。在這裡,你的嘴巴只具備吃的功能,而不具備說的功能。如果你能堅持,必將得到獎賞。想不到“雪集”的規矩,竟被移植到小吃街上來。紅燈映照,粉紅色的蒸氣在街上盤旋繚繞,攤主對著顧客施眼色,做手勢,整條街都顯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一群群的紅男綠女,三三兩兩的、摟肩搭背的、擠鼻子弄眼的,但都恪守著不說話的規矩,在一種古怪而愉快、既不像惡作劇也不像幽默的氣氛中,像鳥兒一樣,搖搖晃晃,悠悠蕩蕩,東叼一口,西叼一口,賣者和買者,都處在莊嚴的遊戲狀態中。上官金童一踏入這條失語的街道,心中陡然升起回歸家園般的溫馨感。他暫時忘記了飢餓和白天所受的屈辱,在沉默的街道上。他感到人和人之間反倒拆除了隔閡的籬笆。至高無上的,是有意識地克制自己,讓嘴巴變成一種不招惹是非的、功能單一的器官。他踩著滑溜溜的石板街道往前走。賣油炸活蝦的攤主,一個眉眼清秀的小姑娘,正在沸騰的油鍋里,為一對摟著腰的青年男女,炸著那種深紅色的、有兩條發達螯足的小龍蝦。在她面前的紅色塑料大盆里,深紅的龍蝦愚蠢地爬動,閃爍著美麗的光澤。小姑娘用會說話的眼睛招呼著他。他看了一眼標價牌,慌忙扭轉臉。他的口袋裡,只殘存著一張一元面值的紙幣,連條龍蝦腿也買不到。紅燈映照下一籠活蛇閃爍著活物的光芒但它們卻像死物一樣盤纏著。一張油膩的大桌子上,端坐著四個白衣警察。他們的臉色都很柔和,毫無敵情觀念。老闆的助手,是—個頭上綰著一根藍手絹的深眼窩高顴骨的姑娘——也許是個少婦,因為她的辱房在大幅度的運動中像兩包涼粉似的晃動著,處女的辱房是有堅固的底座的——她在一塊木板上宰蛇。蛇在她的手裡是活著的死東西。她好像忘記了它們是有毒牙的。她像從籠里往外摸胡蘿蔔一樣隨便摸出一條蛇,往木板上一按,啪,一刀剁去蛇頭,然後她把蛇頸往釘子尖上一掛,雙手扯著蛇皮往後一拽,雪白的蛇身便與蛇皮分離了。那條被剝成光棍的無頭蛇還在木板上扭動著。她用麻利得讓人看不清楚的動作剖開蛇腹,摘取蛇膽,剔除蛇骨,把整條的蛇肉扔給在大案上操刀的老闆,一個胖大的黑漢子。他用刀背把那根蛇肉噼噼啪啪一陣亂砸,然後側著刀鋒,頃刻之間便把那條蛇削成一盤跟紙一樣透明的肉片。而在他片一條蛇的時間裡,那個姑娘已經把五條蛇剝皮去骨開膛破肚。警察們面前的鍋子沸騰了,姑娘把一盤盤蛇肉摞在他們面前。四個警察目光相碰,唇邊都浮起會意的微笑。他們同時舉起厚重的啤酒杯,金黃色的啤酒在杯中冒著一串串氣泡。砰!杯子碰響。

  都仰起脖子乾杯,然後夾起蛇肉,往熱水中一蘸,隨即便填在嘴裡。他目光左顧右盼著,走過了賣炸鵪鶉、炸麻雀的攤子、賣豬血豆腐的攤子、賣炸小魚貼餅子的攤子、賣八寶蓮子粥的攤子、賣醉蟹的攤子、賣羊雜碎的攤子、賣驢頭肉的攤子、賣紅燒牛、羊睪丸的攤子、賣湯圓、餛飩的攤子、賣炒螞蚱、炸蚯蚓、炸蟬、炸蠶蛹、炒蜜蜂的攤子……天南海北的食物都在這兒匯集,但都在牌子上標著:高密東北鄉風味小吃。這種廣納博採的風度讓上官金童嘆服。十幾年前,從沒聽說過誰敢吃蛇。但現在,據說方半球的兒子與人打賭,竟用白麵餅把一條毒蛇和一棵大蔥卷在一起,蘸著新鮮豆瓣醬、喝著高粱酒,硬是那麼津津有味地、嘰哩咔嚓地給吃掉了。狹窄的青石街道上人們摩肩擦背,碰碰撞撞,由於都沉默,人們變得特別友善。只有油鍋里炸物的哧啦聲,只有刀在案板上的噼啪聲,只有人嘴咀嚼時的吧嗒聲,只有那些被現場宰殺的小鳥的唧唧聲。他混跡在這嶄新城市的故意裝啞巴的食客中,眼睛飽覽了美食,鼻子飽嗅了美味,嘴巴卻淡得飛出了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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