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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帶著電台、毒藥、定時炸彈,企圖登陸,往水井裡投毒,那毒藥厲害極了,像虱子那麼大一點點,就能毒死兩匹馬。他們還要破壞橋樑、炸斷鐵路,使火車出軌。

  他們的定時炸彈是美國製造的,高濃縮,袖珍型,只有核桃那麼大,但爆炸的當量相當於一噸TNT!但這些傢伙一上岸就陷入了天羅地網!“那個年輕的士兵激動地搓著手,恨不得插翅飛回軍營去。公社幹部故意不看上官金童,兩眼望著黃老萬手中流著水珠的竹篙,說:”據說,這些美蔣特務多半是高密東北鄉人,都是司馬庫的部下,這幫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傢伙,在那邊接受了美國顧問的訓練。黃老萬,黃老萬,你能猜出那個美國顧問是誰嗎?猜不出吧?按說你應該見過這個美國佬,他就是在高密東北鄉跟隨司馬庫作威作福、放過電影的巴比特!聽說,他那個騷老婆上官念弟還給那些竄犯大陸的特務們擺酒餞行,還送給他們每人一雙繡花鞋墊……“

  抱琵琶的女人偷偷地打量著上官金童。他感受到了她的探詢的目光,並且看到,她的手指在琵琶流暢圓潤的共鳴箱上顫抖著。

  公社幹部喋喋不休地說:“小伙子,你們當兵的,立功的機會到了,只要能捉到個把特務,這輩子就成了人上人了。”

  年輕士兵拿出電報紙炫耀著,說:“我就猜到要有大行動了,所以,把婚期推遲了連夜往回趕。”

  “昨天晚上,臥牛嶺上,打了三顆綠色信號彈,”公社幹部說,“有人說是那是飛鼠發光,敵情觀念太淡薄了。”他對身邊的公社幹部說,“小許,你聽說第二中學那個體育老師的事了沒有?”小許搖搖頭。他說:“那傢伙,將一本《辭海》中間挖空,把手槍藏在裡邊。她的微型電台,你們簡直猜不出她藏在什麼地方!——她把電台藏在辱房裡,辱頭就是電極,頭髮就是天線,所以公安局搜捕了好久都沒找到。這幫特務,什麼辦法都能想出來,所以,把敵人都說成貪生怕死是不對的,切開辱房、塞進去個電台,多遭罪呀……”

  小船靠岸後,士兵跑步前進。抱琵琶的女人猶豫觀望,好像要跟上官金童說話。公社幹部嚴厲地對她說:“你,跟我們到公社去一趟。”

  她緊張地說:“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去?”

  公社幹部猛地奪下她懷中的琵琶,搖了搖,聽到裡邊喀啦喀啦的響聲,他的小臉激動得通紅,彎曲的鼻樑像蚯蚓一樣扭動著。“電台!”他興奮得嗓音都發了顫,“不是電台就是手槍!”女人撲上去搶奪琵琶,公社幹部靈巧地一撤身,讓她撲了空。她憤怒地說:“還給我!”“還給你?”公社幹部狡黠地笑著說,“裡邊藏著什麼?”她支支吾吾地說:“是女人用的東西。”“女人用的東西?女人用的東西何必藏在這裡邊?”他說,“女公民,跟我到公社去吧。”女人的悽苦的臉上,顯出潑蠻的神情,她罵道:“你乖乖地還給我,兒子,這種敲山震虎敲竹槓吃白食的把戲,老娘我見得多了!”“你是幹什麼的?”公社幹部有些心虛地問。她說:“你甭管我是幹什麼的,把琵琶還給我!”公社幹部說:“我沒權力把它還給你,麻煩你,跟我們去公社一趟吧。”女人罵著:“光天化日之下,動了搶了,日本鬼子也沒像你們這樣!”

  公社幹部飛快地往公社駐地——司馬庫家大院——跑去。女人罵著:“強盜,流氓,臭蟲!”一邊罵著,一邊無可奈何地追上去。

  上官金童預感到,這個懷抱琵琶的女人,又與上官家存在著某種聯繫。他的腦子裡,飛快地把上官家女兒過了一遍,上官來弟死了。上官招弟死了。上官領弟死了。上官求弟死了。雖然沒看到她的屍首,但上官念弟其實也死了。上官盼弟已變成馬瑞蓮,雖然活著也等於死了。剩下的只有上官想弟和上官玉女。

  她牙齒焦黃,腦袋笨重,罵人時那張大嘴角可怕地下垂著,眼睛裡放出護崽母貓一樣的綠光。她只能是上官想弟——那個自賣自身,對上官家做出過巨大犧牲的四姐。那個琵琶里倒底藏著什麼?

  正當他陷在琵琶里不能自拔的時候,瘦得只剩下一副龐大骨架的母親急匆匆地進了家門。他剛聽到插上大門閂的聲音,就看到母親從廂房的過道里像紙殼人一樣,僵硬地撲進來。他叫了一聲娘,委屈的淚水洶湧地流了出來。母親似乎吃了一驚,但卻沒說話。她用手捂著嘴巴,跑到杏樹下那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邊,撲地跪下,雙手扶住盆沿,脖子抻直,嘴巴張開,哇哇地嘔吐著,一股很乾燥的豌豆,嘩啦啦地傾瀉到木盆里,砸出了一盆撲撲簌簌的水聲。她歇息了幾分鐘,抬起頭,用滿是眼淚的眼睛,看著兒子,說了半句含混不清的話,立即又垂下頭去嘔吐。後來吐出的豌豆與粘稠的胃液混在一起,一團一團地往木盆里跌落。終於吐完了,她把手伸進盆里,從水中抄起那些豌豆看了一下,臉上顯出滿意的神情。這時她才走到兒子身邊,把兒子高大軟弱的身體抱住了。“我的兒,你怎麼一去就不回還了呢?只隔著十里路啊!”母親用責備的口氣說著。但她隨即就說,“你走後不久,娘就謀到一個差事,公社裡辦了一個磨房,就是司馬家的風磨房,把上邊的破風車都拆了,用人推磨,娘託了杜文斗的面子進去了,推一天給半斤紅薯干,要不是謀了這差事,你就見不到娘了,連鸚鵡也就見不到了。”

  官金童這才知道,鳥兒韓的兒子名叫鸚鵡。他在吊籃里嗚嗚哇哇地哭著。

  “你去抱出來他吧,娘做飯給你們吃。”

  母親把木盆中的豌豆用清水淘洗了幾遍,盛在一個碗裡。竟然有滿滿的一碗。母親感到了他的詫異,就說:“兒啊,娘這是被逼出來的,你不要恥笑娘……

  娘這輩子,犯了千錯萬錯,還是第一次偷人家的東西……“

  他把自己的毛茸茸的大頭擱在母親的肩膀上,痛苦地說:“娘,別說了……這不是偷,還有許多事情,比偷要可恥一百倍……”

  母親從炕洞裡拖出一個蒜臼子,把那些豌豆搗成碎面兒,用涼水調和成糊狀,遞給上官金童一碗,說:“孩子,吃吧,不敢動煙火,一動煙火,幹部們就來查,查出來可就了不得了。”

  上官金童捧著碗,喉嚨發哽。

  母親用一個被咬得坑坑窪窪的小木勺,餵著鸚鵡韓。鸚鵡韓規規矩矩地坐主小凳子上,香甜地吃著。

  “嫌髒?”母親望著兒子,抱歉地問。

  上官金童的淚水滴落在碗中,說:“不,娘,不嫌。”

  他呼嚕呼嚕地,只用了幾秒種時間,便把那碗生面粥喝光了。他感到口腔里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母親的胃裡和喉嚨里嘔出來的血。

  “娘,你怎麼能想出這種辦法?”上官金童注視著母親花白的、在靜止的時候微微顫抖的頭,痛苦地問。

  母親說:“剛開始,都往襪筒子裡裝,出門被搜出來,被人家像狗一樣地羞辱。

  後來,大家就吃。有一次回家嘔了,嘔在院子裡,下大雨,沒收拾,早晨看到一些豌豆粒,鸚鵡韓撿著吃,娘也吃了幾個,娘就開了竅。第一次往外吐,要用筷子攪喉嚨,那滋味……現在成習慣了,一低頭就倒出來了,娘的胃,現在就是個裝糧食的口袋……“

  接下來母親詢問他農場裡的事情以及他這一年多的經歷,他毫無保留向母親說了,包括他與青龍萍的性愛、上官求弟的死、魯立人的死、上官盼弟的改名換姓。

  母親長時間地沉默著,一直等到月亮從東邊爬出來,把院子和窗戶照亮的時候,她才說:“孩子,你沒做錯事,那個姓龍的姑娘,靈魂得到了安息。她就算是我們上官家的人了,等年景好了,我們把她的屍骨、連同你七姐的屍骨都起回來吧。”

  母親把困得東倒西歪的鸚鵡韓抱上了炕,說:“當初上官家人多得像羊圈裡的羊一樣成群結隊,現在,就剩了這麼幾個了。”

  上官金童吭吭哧哧地問:“娘,八姐呢?”

  娘長嘆一聲,羞愧地望著他,好像在祈求諒解。

  上官玉女二十多歲時,心理狀態還像個小姑娘,膽怯的小姑娘,畏縮的小姑娘。她終生都像蛹一樣縮在繭里,生怕給家裡人增添麻煩。

  在那些沉悶多雨的夏季雨的傍晚,她悲傷地諦聽著母親嘔吐的聲音。雷在天邊隆隆滾動,風把樹葉吹得嘩啦啦響,閃電的氣味焦香撲鼻,但所有的聲音都壓不住母親嘔吐的聲音,所有的氣味都不如母親嘔吐的氣味濃烈。那些糧食落入水中的唰啦啦的聲響,令她的心陣陣顫慄。她盼望著這聲音趕快結束,又企盼著這聲音長久地持續。她厭惡母親嘔吐時那股胃液混合著血液的氣味,又感激著這股難聞的氣味。母親用蒜臼子搗食,砰砰啪啪,好像搗著她的心。母親把一碗散發著生冷的豆腥氣的生麵糊糊遞給她時,熱淚從她盲目中滾出,美麗的大嘴痙攣著,每吃一勺麵糊她就滾出一串淚珠。她心中聚集著感激母親的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去年的七月初七那天早晨,母親臨去磨坊前,上官玉女忽然說:“娘,你是啥模樣?”她說著,就對母親伸出了那兩隻蔥白般的手,祈求道,“娘,讓我摸摸你。”

  母親嘆道:“傻閨女喲,都這步田地啦,還有這份閒心……”

  母親把臉湊到八姐的手邊,讓她的柔若無骨的手指在自己臉上撫摸。母親嗅到女兒的手指上有一股cháo濕腥冷的氣味。“玉女,你該洗洗手啦,水缸里有水。”

  母親走後,八姐摸索著下了炕。她聽到鸚鵡在樹下的吊籃里咿咿呀呀地唱著愉快的歌,樹上群鳥唧喳,蝸牛在樹幹上吐涎,燕子在房檐下築巢。她嗅著水的清新味道來到水缸邊,俯下身子,她的美麗的臉倒映在水面上,就像上官金童從水缸里尋找娜塔莎一樣,但她看不到自己的臉。很少有人看到上官家這個女兒的臉。她鼻樑高聳,臉皮白皙,一頭柔軟的金髮,脖子細長,像戲水的天鵝。她感到涼森森的水濡濕了鼻尖,隨即淹沒了口唇,她把整個腦袋浸入了水中。腥鹹的水嗆人鼻孔時,她猛地清醒了,然後便抬起頭。她的耳朵里嗡嗡地響,鼻子又酸又脹。耳朵眼裡啪啪響了兩聲,是水膜破裂,隨即她聽到了樹上鸚鵡的噪叫和鸚鵡韓呼喚八姨的聲音。她走到樹下,抬手摸了摸吊籃中鸚鵡韓沾滿鼻涕的臉,一聲不響地摸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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