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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降吧!你跑不了啦!“

  喊了半天,窯里也沒有動靜。楊公安員掏出盒子槍,瞄著磚窯黑洞洞的穹窿打了兩槍。了彈打在窯壁上,產生了嗡嗡的回音。

  “拿手榴彈來!”楊公安員對身後喊。一個民兵貼著地皮、像蜥蜴一樣爬過來,從腰裡拔出兩顆木柄手榴彈,送給楊公安員。楊公安員擰開彈蓋,拉出弦,掛在指頭上,然後一欠身,將手榴彈扔進窯里。扔完手榴彈他急忙伏下身,等待著爆炸。終於爆炸了。他又扔過去一顆手榴彈,又爆炸了。爆炸的聲波漸漸遠去,窯里更加寂靜。楊公安員又用鐵皮喇叭喊話:“司馬庫,繳槍不殺!我們優待俘虜!……”回答他的喊話的,只有蟋蟀的低吟和遠處水溝里青蛙的高唱。

  楊公安員壯著膽子站起來,一手捏著手電筒,一手握著盒子槍,對後邊喊道:“跟我上!”兩個膽大的民兵,一個端著步槍,一個端著紅纓槍,彎著腰跟在楊公安員背後。楊公安員每走一步,塑料假肢就“嘎吱”一聲,同時他的身體也歪扭一下。他們就這樣平安無事地走進了舊窯洞。一會兒工夫,他們就從窯里鑽出來。

  “魏羊角!”楊公安員大吼著,“人呢?”

  魏羊角說:“我對天發誓,司馬庫就是從這窯里鑽出來的,不信,不信你問他們!”

  “是不是司馬庫?”楊公安員逼視著巫雲雨、郭秋生——丁金鉤已經昏死在地上了——不高興地問,“你們是不是看錯了?”

  巫雲雨膽怯地望望高粱地,支吾道:“好像是……”

  “就他一個人嗎?”楊公安員逼問。

  “就他一個……”

  “帶武器沒有?”

  “好像……抱著一挺機槍……渾身上下都纏著子彈……”

  巫雲雨一語未了,楊公安員與幾十個民兵像被攔腰斬斷的野糙一樣,七折八斷地趴在了地上。

  階級教育展覽在教堂里進行。長長的學生隊伍剛剛到達大門口,就像接到了命令,放開喉嚨哭起來。幾百個學生——大欄小學已擴建成高密東北鄉中心小學——的哭聲,把一條街都震動了。新來的校長站在教堂大門的石階上,撇著外鄉口音,大聲地勸說著:“同學們,同學們,克制,克制啊!”他摸出一塊灰色的手絹,沾了沾眼睛,並響亮地擤了擤鼻子。

  停止哭泣的學生隊伍,在老師的帶領下,魚貫進入教堂,一排排站定。學生們密集在用石灰畫出的方框裡,沿著牆壁,閃開了一圈空地。牆上掛滿了一幅幅用五彩的墨水畫成的圖畫,每張圖畫下都配有文字解說。

  四個女解說人,每人拄著一根教杆,站在四個牆角上。

  第一位女解說人是我們的音樂教師紀瓊枝,她因為毆打學生受了嚴重處分。

  她的臉色發黃,神色沮喪,原先美麗而活潑的大眼睛變得死氣沉沉。新近調來的區長背著槍,站在馬洛亞牧師的講經台上。紀瓊枝用教鞭指點著圖片,用標準的京腔,朗讀著圖片下的文字。

  前十幾幅圖畫,介紹了高密東北鄉的自然環境、歷史沿革和解放前的社情。

  然後便在一張畫上,出現了一團糾纏在一起的、吐著紅信子的毒蛇。毒蛇的頭上,都標著名字,其中一條頭顱特別發達的毒蛇上方,寫著司馬庫和司馬亭的父親的名字。“在這些吸血毒蛇的殘酷壓榨下,”紀瓊枝麻木而流暢地讀著,“高密東北鄉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她的教鞭指向一張圖畫,畫上面著一個臉像駱駝一樣的老太婆,挎著一個破籃子,拖著一根要飯棍;一個瘦得像小猴一樣的女孩拽著她的破爛的衣角,幾片從畫面左上方拖著幾道斷斷續續的黑色線條飄落下來的黑色樹葉表示著寒風凜冽。“有多少人家背井離鄉,逃荒要飯,被地主家的惡狗咬得腿上鮮血淋漓,”紀瓊枝說著,教鞭自然地移到另一張畫面上:兩扇開了一條fèng的黑漆大門,門上方畫著金字匾額,扁額上寫著三個大字:福生堂。門fèng中,伸出一顆戴紅纓瓜皮小帽的腦袋,這當然是個作威作福的地主崽子。奇怪得是,這地主崽子竟被畫得面若粉團、目若朗星,一點也不可恨,倒有九分可愛。一條特大的黃狗,正在咬著一個男孩的腿。這時,一個女學生抽泣起來,她是沙口子村來的學生,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現在就讀二年級。學生們都好奇地望著她,想探究她啼哭的原因。有一個人在學生隊裡振臂高呼口號。紀瓊枝的解說被打斷,她拄著教鞭,耐心地等待著。那個帶頭喊口號的人,用可怕的嗓門,帶頭嚎哭起來。他的眼裡沒有淚,白眼球上布滿血絲。

  我側目觀察著旁邊的同學,他們都大哭了,哭聲如cháo,一浪高過一浪。校長站在一個很顯眼的位置上,用手絹捂住整個的臉,右手攥成拳頭,捶打著胸脯。我左邊的張中光,雀斑臉上抹著一道道發亮的口水,他用雙手輪番拍打著胸脯,不知道是表示憤怒還是悲痛。他家劃定的成分是僱農,但在解放前的大欄集上,我經常看到這個僱農的兒子,跟著他的靠賭博為生的爹,雙手捧著用新鮮荷葉包著的紅燒豬頭肉,走一步咬一口,弄得兩個腮幫子、連同額頭上,都是明晃晃的豬油。

  那張吃夠了肥豬肉的嘴,極大地咧開著,哈喇子掛在他的下巴上。我右邊的一個豐滿的女孩,雙手拇指外側,各生著一根又黃又嫩的、像新鮮姜芽兒一樣的駢指。

  她的名字,似乎叫杜箏箏,但我們都稱她為杜六六。她雙手捂著臉,發出吱吱的、像鴿哨一樣的哭聲,那兩根寵物般的小驕指,在她手上像肥豬崽的小尾巴一樣撥浪著,兩道漆黑的、陰森森的光線,從她的指fèng里she出來。當然,我看到,更多的同學們,都是真正的淚流滿面。大家都很珍惜臉上的淚水,沒有一個人捨得擦去。我實在擠不出眼淚,而且搞不明白,幾幅畫技拙劣的水粉畫,難道真的能刺痛同學們的心?

  為了不過分顯眼——因為我發現杜六六陰森森的目光一遍遍在我臉上掃蕩,我知道她跟我有深深的仇怨。我跟她在課堂上同坐一條板凳,端著油燈上夜學的晚上,她的生著駢指的手,曾經悄悄地撫摸我的大腿,但她的嘴裡卻嘰哩呱啦地念著課文。當時我驚慌地站起來,破壞了課堂紀律,受到老師的批評,我便說出了實情。這毫無疑問是混蛋的行徑,男孩絕不應該拒絕女孩的撫摸,即使拒絕,也不應該當眾揭發,這是我在幾十年後才認識到的道理,甚至我還有些後悔,為什麼不……但當時,她那兩隻肉蟲子一樣蠢蠢欲動的駢指,實在太讓我恐怖太讓我反感了。我的揭發讓她無地自容,幸虧是晚自習課、油燈昏暗,每人面前共有西瓜般大一塊黃光。她的頭低垂著,在後邊的那些大男生的yín猥的笑聲里,她囁嚅著:“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摸他的橡皮用一下……”我混蛋透頂地說:“不,她是故意的,她擰痛了我。”“上官金童!住嘴吧!”除了教音樂又兼教我們國文的紀瓊枝嚴厲地制止了我。從此,我就成了杜箏箏的仇敵,有一次我從書包里摸出一條死壁虎,我懷疑就是她塞進去的。今天,在如此嚴肅的場合里,只有我—個人臉上既沒有口水更沒有淚水,問題是多麼嚴重。如果杜箏箏要報仇……後果不堪設想。我抬起雙手,捂住了臉,嘴半張,試圖發出偽裝的哭聲,但我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

  紀瓊枝猛烈地提高了嗓音,壓倒了所有的哭聲:“反動的地主階級,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司馬庫一個人就娶了四個老婆!”她的教鞭,不耐煩地敲打著一幅面面,那上邊,被畫成狼頭熊身的司馬庫,伸出長長的、生長著黑毛的臂膊,摟著四個妖精:左邊兩個人首蛇身;右邊兩個屁股後拖著黃色的蓬鬆尾巴。在她們身後,還有一群小妖。這些小妖,顯然都是司馬庫繁殖的後代,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司馬糧也在其中,哪一個是司馬糧呢?是那個額角上生著兩片三角形的貓耳的貓精?還是那個尖尖嘴巴、穿著小紅襖、舉著兩隻細小爪子的老鼠精?我感到杜箏箏陰涼的目光又一次掃過來。“司馬庫的四姨太太上官招弟,”紀瓊枝的教鞭指向一個拖著狐狸尾巴的女人,用一種高亢但是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說,“吃夠了山珍海味,最後專門要吃黃腿小公雞腿上那層黃皮,為了滿足她的奢欲,司馬庫家被宰殺的黃腿小公雞堆積如山!”造謠啊!什麼時候我二姐吃過公雞腿上的黃皮子?我二姐是根本不吃雞的。司馬家的公雞屍體更沒有堆積如山!他們對二姐的侮辱使我心裡充滿了憤怒和委屈,含義複雜的淚水奔涌而出。我毫不吝惜地擦掉它們,但它們持續不斷地冒出來。

  紀瓊枝把負責的部分解說完畢,便退到一邊,疲倦地喘息著。接下來由一個剛剛從省城調來的姓蔡的女老師繼續講說。她細眉單眼,嗓音清脆,未曾開言,眼睛裡已汪著淚水。這一部分有一個噴吐著怒火的標題:還鄉團的滔天罪行。

  她恪盡職責,像教讀生字一樣,用教杆的圓頭,一個挨著一個,把標題點了一遍。

  第一幅畫面:一團黑雲在右上方,黑雲里隱約著一鉤彎月,左上方還是黑色的樹葉拖著幾縷黑線,但這裡表示著秋風而不是冬風。在烏雲彎月下,在蕭殺秋風裡,高密東北鄉的萬惡之首司馬庫,身穿軍上衣,斜挎武裝帶,張著大嘴露出鋸齒獠牙,耷拉著一條滴著鮮血的紅舌頭,從肥大的衣袖裡伸出來的左爪子攥著一把殺缺了口的、滴著血的牛耳尖刀,右邊的爪子,握著一支匣槍,槍口前有幾簇拙劣的火花,說明匣槍正在發she著子彈。他竟然沒穿褲子,軍裝的下擺一直垂到粗大的拖到地面的狼尾巴上。他的下肢畫得很矯健,但過分粗大,與上肢不協調,不像兩條狼腿,像兩條牛腿,不過爪子還是犬科動物的爪子。在他身後,緊跟著一群兇殘、醜陋的動物,一條脖子揚起、噴she著紅色毒液的眼鏡蛇——“這是沙梁子村的反動富農常希路,”蔡老師用教鞭點著眼鏡蛇的頭說,“這一個,”她指著一條野狗,“是沙口子村的惡霸地主杜金元。”杜金元倒拖著一根當然沾滿鮮血的狼牙棒,在他的旁邊,是王家丘的兵痞胡日奎,他基本保持著人的體形,但那張狹長的臉,卻更像一頭騾子。兩縣屯的反動富農馬青雲,活脫脫是一頭笨重的熊。總之,是一群兇殘的動物,在司馬庫的帶領下,手持利器,殺氣騰騰地向高密東北鄉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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