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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揮動這根脆弱的木棍,頃刻間就會大雪飛揚嗎?選定我做“雪公子”後,門老道便告訴過我,“雪集”的創始人,是他的師父陳老道。陳老道受太上老君的囑託創始“雪集”,功德圓滿,已羽化成仙。成了仙后,住在一座高聳入雲的大山上,吃松子,喝泉水,從松樹飛到柏樹,從柏樹飛進山洞。門老道詳細向我講解過“雪公子”的任務。第一步坐壇受祭——剛剛結束,第二步巡視雪集,正在進行中。

  這是“雪公子”最神氣的時刻,十幾個穿黑紅號衣的男人,手裡什麼也沒拿,但卻擺出舉著喇叭、嗩吶、大號、銅鑼的樣子。鼓嘟著腮幫子,仿佛在賣力地吹奏。

  那敲大鑼的,左臂舉得與肩膀同高,右手表現成緊攥鑼棰狀,每走三步就敲一下,好像真有鑼聲咣咣,並嗡嗡地傳向遠方。王氏兄弟雙腿像彈簧,顫顫悠悠。

  “雪集”上的百姓,都暫停無聲交易,直腰、瞪眼、垂手而立,看“雪公子”

  遊行。那些熟悉的臉和不熟悉的臉,被白雪映襯得顏色濃重,紅得如重棗,黑得如煤球,黃得似蜂蠟,綠得如韭菜。我把手中的權杖,對著人群揮舞。人群頓時騷亂不安,下垂的手都揮動起來,嘴巴張開做吶喊狀,但誰也不敢、也不願喊出聲來。

  門老道交給我的神聖職責之一就是,有膽敢出聲者,就用權杖頭上的錫碗兒,罩住他或是她的嘴巴,然後往外一拔,就能把那人的舌頭拔出來。

  在做著無聲吶喊的人群里,我發現了母親、大姐和八姐。還有沙棗花、司馬糧之流。我的羊不但戴上了辱罩,而且還戴上了口罩。口罩用一塊白布fèng成,呈圓錐狀,套住了它的嘴巴,有一根白帶子,套到它的耳朵後邊。“雪公子”家不但人遵守不出聲的規定,連羊也不例外。我對著親人揮動權杖,她們舉起胳膊,向我致意。

  鬼精靈司馬糧,把雙手攏成筒狀,放在兩隻眼睛上,摹仿著望遠鏡望我。

  沙棗花臉色鮮艷,像深海里的一條魚。

  “雪集”上的貨物形形色色,各類貨物分開,形成自己的市。我在無聲儀仗隊的引領下,進入了糙鞋市。這裡全是賣糙鞋的,用捶軟的蒲糙編成的鞋,高密東北鄉人全靠這糙鞋過冬天。五個兒子被打死四個,剩下一個被罰了勞役的胡天貴,拄著一根柳木棍子,下巴上結著冰,頭上包著一塊白布,身上披著一條破麻袋,彎著腰,伸出兩根黑色的指頭,跟村里編糙鞋的巧手匠人裘黃傘講價錢,裘黃傘伸出三根指頭,把胡天貴的兩根手指壓下去。胡天貴執拗地把兩根手指翻上來,裘黃傘又把三根手指翻上來,翻來覆去三、五次,裘黃傘抽回手,做出一個無奈的痛苦表情,從拴成一串的糙鞋裡,解下一雙顏色發綠,用蒲糙的頂梢部位編成的劣質糙鞋。胡天貴的嘴開合著,無聲地表達著他的憤怒。他拍胸脯,指天,點地,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但什麼意思都有。他用棍子撥拉著糙鞋堆,選定了一雙顏色蠟黃、幫底厚實,用蒲糙根部編成的優質糙鞋。裘黃傘撥開胡天貴的柳木棍子,伸出四個指頭,堅定不移地舉在胡天貴面前。胡天貴又是指天,又是點地,讓身上那件破麻袋晃晃蕩盪。

  他自己彎腰解下選中的糙鞋,捏了捏,腿一挪,腳上那雙底幫分家的破膠皮鞋便留在他的腳前。他拄著棍子,哆哆嗦嗦的黑腳鑽到了糙鞋裡。然後他從褲子的補丁里摸出張揉皺的紙票,扔在裘黃傘面前。裘黃傘滿面怒容,無聲地罵著,跺了跺腳,但最終還是把那破紙票撿起來,伸展開,捏著一個角,晃動著,給周圍的人看。周圍的人有的同情地搖頭,有的胡胡塗塗地嘻笑。胡天貴拄著棍子,一步挪一寸,篤篤地往前走,他的雙腿,像木棍一樣僵直。我對嘴巴與手指一樣靈巧的裘黃傘沒有絲毫好感,我私心裡盼望著他能被憤怒沖昏頭腦,脫口說出一句話,然後我就可以使用我的短暫的權威,用權杖把他那條長長的舌頭拔出來。他絕頂聰明,好像洞察了我的內心。他把那張粉紅的紙票塞到一雙顯然是早就預備好的、掛在扁擔上的糙鞋裡。他摘下那雙糙鞋,我看到鞋旮旯里塞滿了花花綠綠的零錢。他用手逐一地指點著他周圍那些正用巴結的目光望著我的糙鞋匠,又指指糙鞋裡的零錢,然後,恭恭敬敬地把那雙糙鞋扔過來。糙鞋打著我的肚子,彈落到我的腳邊。幾張紙票跳出來,紙票上有幾群肥胖的綿羊,呆呆地立著,好像等待著被剪毛,或是被宰殺。再往前走,又有幾雙盛著零錢的糙鞋扔上來。

  飯市里,趙六的未亡人方梅花,正用一個平底鍋,緊張地煎著包子。她的兒子和女兒,周著一條被子,坐在一張麥秸糙編成的蓆子上。四隻小眼咕嚕嚕地轉動。

  她的爐前,擺著幾張破桌子,六個賣葦席的大漢子,蹲在桌邊,就著大蒜瓣兒,“喀喳喀喳”地吃包子。包子兩面煎成金黃色的嘎渣兒。滾燙,咬一口便冒出一股紅色的油,燙得那些人滿嘴裡唏溜唏溜響。旁邊的爐包主兒、燒餅主兒,守著攤子,沒有食客,便寂寞地敲打鍋沿,並把嫉妒的目光,投到趙寡婦的攤子前。

  我的抬斗路過,趙寡婦將一張紙票貼在一個包子上,瞄了瞄我的臉,輕鬆地擲過來。我急忙低頭,那包子便打在了王公平的胸脯上。寡婦滿臉歉意,用一塊油布揩著手。她的灰白的臉上,有兩個深陷的眼窩,眼窩周圍,鑲著紫色的眼圈。

  一個又瘦又高的男人,從賣活雞的攤子上,斜刺里走過來,母雞驚恐地鳴叫著,賣雞的老太太對著他頻頻點頭。他走路的姿勢奇特,硬棍一樣,身體有節奏地往上聳,每一步都像要在地上生根。他是“活難教”的門徒張天賜,人送外號“天老爺”。

  他從事著一種古怪的行業:引領死人還鄉。他有邪法子,能讓死人行走。高密東北鄉人客死他鄉,就請他去領回來。外地人有死在高密東北鄉的,也請他送回去。一個能讓死人乖乖行走,越過千山萬水的人,誰人敢不敬畏?他身上永遠散布著一種古怪的氣味,最兇猛的狗見了他,也要把狂妄的尾巴夾在腿間,灰溜溜地逃跑。他坐在寡婦鍋前的板凳上,伸出了二根手指。寡婦與他打手勢,很快弄明白他要吃兩爐五十個,而不是吃兩個或是二十個。寡婦匆忙地為他準備包子,因為這個大肚子食客的到來,她的臉上煥發了光彩,而她旁邊的攤主兒,眼睛裡放出了綠光。我企盼著他們開口,但嫉妒也難以撬開他們的嘴。

  張天賜靜靜地坐著,眼睛盯看寡婦操作。他的雙手平靜地順在膝益上,腰裡懸下來一根黑色的布袋。布袋裡裝著什麼,誰也不知道。深秋里他攬了一起大活兒,把一個客死在高密東北鄉艾丘村的販賣撲灰年畫的關東商人吆回去。關東商人的兒子跟他談了價錢,給他留了地址,便先頭回去,準備迎接。此一路翻山越嶺,大家都估摸著張天賜回不來了。但是他回來了,看樣子剛剛回來。那黑布袋裡裝的是錢吧?他腳蹬著一雙破爛不堪的麻耳糙鞋,露出了他的像小地瓜一樣肥大腫脹的腳趾,還有他的像牛拐骨那麼大的踝關節。

  瞌頭蟲的妹妹斜眼花抱著一棵雪白的大白菜,從抬斗一側路過。她那風情萬種的黑眼睛斜瞟著我。她攬住大白菜的手凍得通紅。她路過趙寡婦的鍋前時,寡婦的手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們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連這樣的殺夫之仇也未能讓趙寡婦違背,“雪集”不說話的契約。但我看到她被怒火燒沸了的血液在加速循環。憤怒不誤做生意,這就是趙寡婦的長處。她把一爐熱氣騰騰的包子鏟到一個白色的大瓷盤裡,端到張天賜面前。張天賜伸出手。趙寡婦有些茫然。但她馬上就明白。她用油膩的巴掌拍著額頭,表示對自己疏漏的譴責。她從一個罐子裡,精選了兩頭肥大的紫皮蒜,放在張天賜手裡,並用一隻小黑碗,盛了一碗芝麻辣椒油,做為特別的奉獻,放在張天賜面前。賣席的男人們不滿地看看她,用青色的目光批評著她巴結張天賜的態度。張天賜心安理得慢條斯理地剝著大蒜,等待著包子的冷卻。

  他耐心地把白淨的蒜瓣兒按照大小次序,排列在飯桌上,擺成一個單列縱隊。他還不時地調整某兩瓣大小相仿的蒜瓣的位置,一直把它們調整到儘量合理的程度。後來,當我乘坐的抬斗轉到白菜市上時,我遠遠地看到,奇人張天賜開始吃包子了。

  他吃包子的速度快得驚人,與其說是吃,不如說他在往一個大口罈子里裝填。

  我巡視“雪集”的任務完成了。無聲的樂隊把我引導到塔前。王氏兄弟落下抬斗,把我架出來。我感到雙腿酸麻,腳疼得不敢沾地。抬斗里有十幾雙糙鞋,還有一些骯髒的紙票,這些奉獻給“雪公子”的錢財,都歸我所有,是我扮演“雪公子”

  的酬勞。

  現在回想起來,“雪集”其實是女人的節日,雪像被子遮蓋大地,讓大地滋潤,孕育生機,雪是生育之水,是冬天的象徵更是春天的信息,雪來了,生機蓬勃的春天就跨上了駿馬奔馳了。

  塔下有一間小小的靜室,靜室里沒供奉任何神仙,其實供奉的就是室外的塔。

  靜室里燒著味道淡雅的線香。香爐前有一個大木盆,盆里是滿盈的、沒污染的白雪。

  盆後有一個方凳,這是“雪公子”的座位。我坐上去,馬上就想起了“雪公子”的最後一項最令我激動的職責了。門老道掀起那道把靜室與外邊朦朧地隔開的白紗門帘,走進來。他用一塊白綢子,蒙住了我的臉。遵照他事先的囑咐,我知道在履行職責的時候不能掀開這塊白綢。我聽到,他輕手輕腳走出去了。靜室內只餘下我的呼吸聲、心跳聲和線香燃燒的聲音,室外,人們踩雪的聲音也隱隱約約地傳來。

  一個輕俏的女人走進來了。透過臉上的白綢,我模糊地看到她的身影長大。

  她身上有一股燃燒豬鬃的味道。這不太可能是大欄村的女人,極有可能是沙梁子村的女人。那個村里,有一家製做毛刷子的手工業作坊。不管是哪裡來的女人,“雪公子”都應該一視同仁。我立即把雙手插到面前的雪盆里,讓聖潔的雪洗去我手上的污穢。然後我把手舉起來,往前伸去,按照規矩,那些祈求來年生子的女人,那些祈求奶水旺盛、辱房健康的女人應該撩起衣襟,用她們的辱房來迎合“雪公子”

  的雙手。果然,兩團溫暖的、柔軟的肉,觸在了我冰涼的手裡。我感到一陣眩暈,幸福的暖流通過我的雙手,迅速傳遍我全身。我聽到面前的女人發出無法遏止的喘息聲。那兩隻辱房像熱鴿子在我手裡稍做停留便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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