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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龍大爺說:“放心吧長官,民國十年秋,村里人用筏子擺渡過趙參議員,那筏子也是我釘的。”

  魯立人說:“今天擺渡的是重要人犯,一點錯都不能出。”

  “您儘管放心,要是筏子中流散了架,您把我的十根手指剁掉九根。”

  魯立人說:“那倒不必要,真要出了事,剁掉我十根手指也沒用。”

  母親帶著她的隊伍爬上河堤。魯立人迎上前去,客氣地說:“姥姥,您先靠邊等著,他們一會兒就到。”他彎下腰去親近魯勝利,她卻被嚇哭了。魯立人尷尬地扶扶用麻繩掛在耳朵上的眼鏡,說:“這孩子,連親爹都不認識了。”母親嘆息道:“他五姐夫,你們這樣折騰過來折騰過去,啥時算個頭呢?”魯立人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老人家,多則三年,少則兩年,您就可以過太平日子啦。”母親說:“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多嘴,你能不能放了他們?怎麼著他們也是你的姐夫妹夫小姨子。”魯立人笑道:“老岳母,我沒有這個權力,誰讓您招了這麼些不安生的女婿呢?”說完,他笑了。他的笑緩解了河堤上的嚴肅氣氛。母親說:“你跟你的長官說說,饒了他們吧。”魯立人說:“種瓜者得瓜,種豆者得豆,種下了蒺藜就不要怕扎手。老岳母,不要操這些閒心啦。”

  衛隊押解著司馬庫、巴比特和上官念弟沿著胡同走過來。司馬庫的雙手被繩子反捆在背後,巴比特的雙手用柔軟的綁腿捆在胸前,上官念弟沒被捆綁。路過我家時,司馬庫徑直對著大門走去,一個衛兵上前阻攔,被司馬庫啐了一口,他大叫:“閃開,我要進去跟家人告個別。”魯立人把手掌攏在嘴邊成捲筒狀,對著胡同大喊:“司馬司令,免進吧,她們都在這裡。”司馬庫好像沒聽到魯立人的話,仄著膀子,硬闖進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隨著進去了。他們在我家院子裡磨蹭了很久。魯立人不停地看表。對面的河堤上,押俘隊不斷地搖晃著一面小紅旗,往這邊打信號;這邊的通信兵,搖晃著一面大紅旗,給對面回信號。他搖旗的動作有很多變化,表現出訓練有素的樣子。

  司馬庫一行終於從我家走了出來,並很快爬上了河堤。魯立人下令:“落筏!”十幾個士兵便把那沉重的木筏推到河裡。河水劇烈地晃蕩。木筏沉入水中,慢慢地浮起,靠岸處緩慢地水流沖得筏子打了橫。幾個士兵,緊緊地扯住拴在筏子邊上的綁腿帶,防止木筏被水沖走。

  魯立人說:“司馬司令,巴比特先生,我軍仁至義盡,顧念人倫之情,故破例允許你們的家屬為你們餞行,希望你們能快點。”

  司馬庫、巴比特、上官念弟對著我們走過來。司馬庫滿面笑容。巴比特憂心忡忡。上官念弟神情沉重,像一個無畏的殉道者。魯立人低聲說:“六妹,你可以留下。”上官念弟搖搖頭,表示了她從夫而去的堅決態度。

  母親揭開蓋竹籃的包袱皮,沙棗花遞過一棵剝好的大蔥。母親把大蔥折成兩段,卷在一張白麵餅里,然後又從籃子裡端出一碗大醬,遞給司馬糧,說:“糧兒,端著。”司馬糧接過醬碗,怔怔地望著母親。母親說:“別盯我,看著你爹!”司馬糧的目光便飛到了司馬庫的臉上。司馬庫低頭看著他的黑鮁魚一樣結實的兒子,那張似乎永遠不會憂愁的長方形黑臉上竟然蒙上了漫漫的愁雲。他的肩膀下意識地動了一下,也許是想抬臂撫摸自己的兒子吧?司馬糧咧咧嘴,低聲說:“爹……”司馬庫的黃眼珠子快速旋轉,把淚水逼進鼻腔和咽喉。他抬起腿,踢踢司馬糧的屁股,說:“小子,記著吧,司馬家歷代祖宗沒有一個是死在炕上的,你也一樣。”司馬糧問:“爹,他們會槍斃你嗎?”司馬庫側目望望渾濁的河水,說:“你爹吃虧就吃在心慈手軟上。你小子記著,要做惡人就得鐵石心腸,殺人不眨眼。要做善人走路也要低著頭,別踩死螞蟻。最不要的是做蝙蝠,說鳥不是鳥,說獸不是獸。你記住了嗎?”司馬糧咬著嘴唇,莊嚴地點了頭。

  母親把卷好了大蔥的單餅遞給上官來弟,上官來弟接過大餅,呆呆地望著母親。母親說:“你餵他吃!”上官來弟似乎有些羞澀,三天前那個漆黑夜晚裡的縱情狂歡她肯定不會忘記,這幸福的羞澀便是明證。母親看看她,又看看司馬庫。

  母親的眼睛像一隻牽線的金梭,把上官來弟和司馬庫的目光連續在一起。他和她用眼睛交流著千言萬語。上官來弟脫下了她的黑袍子,穿著一件紫紅色的夾襖,一條滾著花邊的紫紅色褲子,一雙紫紅色繡花鞋,身腰窈窕,面容清癯,司馬庫治好了她的癲狂,但又使她陷人了相思,她依然算得上個美人,熟諳風情,富有魅力的小寡婦。司馬庫盯著她說:“他大姨,你多加保重吧。”上官來弟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是金剛鑽,他是朽木頭。”她走到他面前,把大餅伸到司馬糧高高托舉起的碗裡,蘸上黃色的醬,為了防止醬液流下,她的手腕靈活地挽了幾個花。她把蘸著黃醬的大餅送到司馬庫嘴邊。司馬庫的頭像馬頭一樣往上揚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張大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困難地咀嚼著,大蔥在他口腔里咯吱咯吱響,食物把他的腮幫子撐得很高很圓。他的眼裡淌出兩滴大淚珠子。

  他伸著脖子咽下餅,吸著鼻子說:“好辣的蔥!”

  母親把卷好大蔥的麵餅遞給我一張,遞給八姐一張,說:“金童,餵你六姐夫;玉女,餵你六姐。”我學著上官來弟的樣子,從司馬糧的醬碗裡蘸上黃醬,舉到巴比特嘴邊。巴比特的嘴巴難看地咧著,用牙尖咬了一點點餅,大量的淚水從他的藍眼睛裡湧出來。他彎下腰,把他的沾著黃醬的嘴唇貼到我的額頭上,響亮地吻了幾下。然後他又走到母親面前,我猜到他想擁抱母親,但被綁的雙手無法分開,他只能弓著腰像羊吃樹葉一樣,用嘴唇觸了觸母親的額頭。他說:“媽媽,我忘不了你。”

  八姐摸索著走到司馬糧面前,伸出餅去蘸醬。司馬糧幫助了她。八姐雙手捧著餅,仰著臉,額如蟹殼,目如深潭古井,鼻挺嘴闊,雙唇嬌嫩如玫瑰花瓣。一直受我欺負的八姐真真是可憐的羔羊。她嚶嚶地說:“六姐,六姐,你吃吧……”

  六姐淚如湧泉,抱起八姐,哽咽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司馬庫吃完了一張餅。

  魯立人始終側著臉望著河堤對面,這時,他轉過臉來,說:“行了,請上筏吧!”

  司馬庫說:“不行,我還沒吃飽。古時候官府處斬犯人,也得讓犯人盡吃一我飽,你們十七團號稱仁義之師,一頓單餅卷大蔥總得讓我吃夠吧?何況這餅還是咱們的老岳母擀的。”

  魯立人看看表,說:“那好,你老兄就放開肚皮吃吧,我們先把巴比特先生渡過去。”

  啞巴和六個士兵提著木杴,小心翼翼地跳上木筏,木筏搖晃著,歪斜著,吃水線加深了許多,水從筏面上漫過去。兩個扯著綁腿帶的士兵身體往後仰著,拽住不馴服的木筏。魯立人擔心地問尊龍大爺:“老人家,再上去兩個人行嗎?”尊龍大爺道:“玄,我看讓划槳的下來兩個。”魯立人下令:“韓二禿、潘永旺,你們兩個下來。”韓和潘拄著木杴跳下木筏。木筏搖晃著,筏上的士兵站腳不穩,險些跌入河中。赤著身體只穿一條褲衩的啞巴憤怒地吼著:“脫!脫!脫!”從這一天開始,他再也不喊“啊噢”了。

  “行了嗎?”魯立人問尊龍大爺。尊龍大爺道:“行了。”他從一個士兵手裡要過一把木杴,說,“貴軍仁義,讓俺老漢佩服,民國十年俺擺渡過參議員,如果魯長官不嫌棄的話,老漢願意效驢馬之勞。”

  魯立人激動地說:“老大爺,這正是我想求您而不好意思開口的。這木筏有您掌舵,我就放心了。誰有酒?”

  勤務兵跑上來,遞給魯立人一個磕碰得凹凹凸凸的鐵壺。他擰開螺絲塞子,鼻尖湊上壺嘴,嗅了嗅,道:“正宗高粱燒。老大爺,我代表軍區首長敬您一杯!”

  他雙手捧著酒壺遞給尊龍大爺。尊龍大爺也很激動,搓搓手上的泥巴,接過灑壺,咕嘟咕嘟灌了十幾口,然後把壺還給魯立人。他用手背抹抹嘴,臉紅到脖子,脖子紅到胸脯。“魯長官,喝了您這壺酒,俺老漢就跟您心貼著心啦。”魯立人笑著說:“豈只是心貼著心?咱們肝貼著肝,肺貼著肺,肚腸連著肚腸。”尊龍大爺的眼淚噼哩啪啦掉下來。他縱身一躍,穩穩地站在了筏子尾部。筏子輕輕地抖了抖。魯立人滿意地點點頭。

  魯立人走到巴比特面前,看著他被綁的雙手,抱歉地笑笑,說:“委屈您了,巴比特先生,軍區於司令和宋主任指名要您,您會受到禮遇的。”巴比特舉起雙手說:“有這樣的禮遇嗎?”魯立人很坦然地說:“這也是禮遇的一種,希望您不要在意。請吧,巴先生。”

  巴比特望了我們一眼,用目光向我們告別,然後,邁著很大的步伐,跨到木筏上。木筏劇烈搖擺,他在筏中搖晃著。尊龍大爺用木杴頭頂住了他的屁股。

  上官念弟笨拙地摹仿著巴比特,吻了我的額頭,又吻八姐的額頭。她抬起蔥管般的細手,耕了耕八姐柔軟的亞麻色頭髮,嘆息道:“好妹妹,老天爺保佑你有個好命吧!”然後,她對著母親和母親身後的一群孩子點點頭。轉身向木筏走去。

  魯立人又一次勸她:“六妹,你沒有必要跟他去。”上官念弟也用和平的口吻說;“五姐夫,俗話說:”秤稈不離秤砣,老漢不離老婆‘,您跟五姐,不也是形影不離嘛?“”我真心為你好,“魯立人說,”絕不勉強,我成全你,請上筏吧!“

  兩個衛兵架著上官念弟的胳膊,把她攙上木筏,巴比特伸出捆在一起的雙臂,充當了她固定身體的扶手。

  木筏吃水很深,高低不平的筏面有的地方完全被淹沒,有的地方露出一寸高。尊龍大爺對魯立人說:“魯長官,最好能讓貴客坐下,划槳的兄弟也最好能坐下。”魯立人說:“坐下,坐下,巴比特先生,為了您的安全,請您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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