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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時解不開她話里包含的意思。她說:“我看你該試著吃羊奶。”我看著貪婪地吸食羊辱的魯勝利,心眼兒有些活動。“你想把娘毀了嗎?”她抓著我的肩膀搖晃著說,“你知道奶汁是什麼變的?奶汁是血,你在吸娘的血!聽姐的話,吸羊奶吧。”

  我望著她,勉強地點了點頭。

  她抓住了大啞的黑奶羊,對我說:“來呀,快過來。”她撫著羊的脊背,使它安靜下來。“來呀。”她的眼睛裡是親切的鼓勵。我遲疑著,往前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來呀,鑽到羊肚皮下,學她的樣子。”

  我躺在糙地上,腳跟蹬地,使脊背往前滑行。“大啞,大啞,往後退幾步,”念弟說著,往後推著黑羊。我看到高密東北鄉的天空藍得耀眼,有一些金子般的小鳥在銀光閃爍的大氣中飛行、滑翔,發出悅耳的嗚叫。但很快我的視線便被擋住了,黑山羊粉紅色的奶袋子懸在我的臉上。兩隻大蟲子般的奶頭哆嗦著在尋找我的嘴,它們碰到了我的嘴唇,碰到我的嘴唇後它們哆嗦得更加嚴重,它們要啟開我的唇。它們摩擦著我的嘴唇使我的嘴唇麻蘇蘇的,好像有微弱的電流在刺激我,我沉浸在一種類似幸福的感覺中。原先我以為山羊的奶頭是柔軟的、沒有彈性、如同棉絮,在嘴裡一咂就會一場糊塗,現在我才知道它們竟然是硬而柔韌的,具有優良的彈性,並不比母親的辱頭遜色。在摩擦中,我感到有一股溫熱的東西濡濕了我的唇,這液體有些膻,但膻中有香,是遍布糙地的那種蘇油糙混合著小黃花的香味。我的意志軟弱下來,緊咬著的牙關鬆動了,我的雙唇一張開,山羊的奶頭便猛地鑽進了我的口腔。它在我口腔里興奮地抖動,一股股奶汁強勁地she出,有的she在我的口腔壁上,有的直接she人我的咽喉……我憋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我吐出它,但另一隻奶頭隨即鑽進來,它比前一隻更加生猛……

  山羊抖著尾巴,輕鬆地離開了我。我的眼裡湧出了淚水。滿嘴的膻氣,我想嘔吐;滿嘴糙與野花香,我不想嘔吐。六姐拉起我,抱著我轉了一圈。我看到她的臉因為興奮出現了一片雀斑,她的眼睛像剛從水底撈上來的黑石子兒,異樣光潔異樣亮。她激動地說:“傻弟弟,你有救了……”

  “娘,娘,”六姐興奮地喊著,“金童能吃羊奶了!金童吃羊奶了!”

  屋子裡傳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母親把沾著一些閃爍著金屬光澤的血跡的擀麵杖扔在鍋沿上。她張著嘴巴,呼呼地喘息著,胸脯劇烈地起伏。

  上官呂氏躺在灶旁的糙堆上,她的腦袋裂開了一條fèng,好像一顆被砸破的核桃。

  八姐玉女萎縮在鍋灶口,她的耳朵像被黃鼠狼咬掉一塊,缺口邊沿不齊,滲出一串串的血珠。那些血珠兒染紅了她的腮和脖子。她噢噢地哭著,失明的雙眼裡流出很多淚水。

  “娘,你把奶奶打死了!”六姐驚叫著。

  母親伸出幾個指頭觸了觸上官呂氏頭顱上的裂口,然後就像被電擊了一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們做為特邀代表,爬上糙地東南部邊緣的臥牛嶺,觀看支隊司令司馬庫和美國青年巴比特的飛行表演。那天刮著東南風,陽光很好。爬山時,我與上官來弟同乘一匹騾子。上官招弟與司馬糧同乘一匹騾子。我坐在上官來弟胸前,她的雙手摟著我的胸膛。上官招弟坐在司馬糧前邊,司馬糧只能抓住她腋下的衣服,而無法去摟她的高高挺出、孕育著司馬家後代的肚子。我們的隊伍沿著牛尾巴,漸漸爬到牛脊樑,牛脊樑上長著一些葉片鋒利的菅糙和一些開著黃色花朵的蒲公英。騾子馱著我們,走得相當輕鬆。

  司馬庫和巴比特騎著馬超過了我們,兩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表情。司馬庫握起一隻拳頭,對著我們晃了晃。山頂上,有一簇黃色的人對著山下大聲吆喝著。司馬庫揮起短短的小鞭子,對著雜種馬的屁股抽兩鞭,小馬便一躥一躥地往嶺上跑去。巴比特的馬緊追著司馬庫的馬。巴比特騎馬跟他騎駱駝的姿勢一樣,無論怎麼搖晃,上身總是保持正直。他的兩條腿太長,馬蹬幾乎垂到地面,馬在他胯下顯得既可憐又滑稽,但它跑得很快。

  “我們也快點。”二姐說。她用腳後跟磕了一下騾肚子。她是觀禮代表的首領,堂堂司令夫人,誰人敢不尊敬!跟在我們騾子後邊的那些民眾代表、地方名流,雖然氣喘吁吁也沒有一句怨言。我和來弟的騾子緊隨著招弟和司馬糧的騾子,來弟藏在黑裙里的辱頭蹭著我的背,使我重溫驢槽里的遊戲,我感到很幸福。

  到達山頂,風力大了許多,那面白色的試風旗,被風吹得波波作響,旗上的紅綠絲絛,在風中飛舞,宛如錦雞的長尾。十幾個士兵,正從兩匹駱駝的背上往下卸東西。駱駝們愁眉苦臉,它們彎曲的尾巴和後腿的關節上,殘留著拉稀的痕跡。高密東北鄉糙甸子裡的肥美嫩糙,胖了司馬庫支隊的騾馬,胖了老百姓的牛羊,卻苦了那十幾匹駱駝,它們不服水土,瘦得屁股像錐子,腿像劈柴,堅硬挺拔的駝峰,像癟了的口袋,歪歪斜斜,幾乎要倒下去。

  士兵們展開一塊巨大的地毯,鋪在地上。司馬庫命令:“把太太扶下來。”士兵們跑上來,扶下大肚子上官招弟,抱下大公子司馬糧;又扶下大姨子上官來弟,再抱下小舅子上官金童和小姨子上官玉女。我們是貴賓,坐在地毯上。其餘的人,站在我們身後。鳥仙在人群里躲躲閃閃,二姐對她招手,她把臉藏在司馬亭的背後。司馬亭害牙痛,用手捂著腫起的腮幫子。

  我們坐的位置,相當於牛的腦門,前邊是牛的臉。這頭牛故意把嘴往胸前扎,牛臉便成了海拔五百米的懸崖峭壁。風從頭上掠過,吹向村莊的方向。村子上空籠罩著一些如煙似霧的薄雲,我尋找著我們的家,卻找到了司馬庫家方方正正的七進大院。教堂的鐘樓、木結構的嘹望台,都變得小巧玲瓏。平原、河流、湖泊、糙甸子,糙甸子上鑲嵌著幾十個圓鏡子般的池塘。有一群像羊那麼大的馬,有一群像狗那麼大的騾子,這兩群是司馬支隊的牲口。有六隻像兔子那麼大的奶羊,那是我家的羊群。羊群中那隻最大最白的,是我的羊,是母親向二姐提出申請,二姐委派二姐夫的軍需副官,軍需副官派人去沂蒙山區買來的。在我的羊旁邊,站著一個小女孩,她的頭像個小皮球。但我知道她不是小女孩而是大姑娘,她的頭也比小皮球大得多。她是六姐念弟。今天她放羊放得可真夠遠,她把羊趕到這麼遠的地方並不是為了羊,而是為了她自己也能看飛行表演。

  司馬庫和巴比特早已從馬背上跳下來,那兩匹小馬自由地在牛頭上漫步,尋找著開紫色花朵的野苜蓿。巴比特走到懸崖的邊上,俯身往下望了望,好像在目測高度。他的孩童般的臉上有莊嚴的表情。他低頭看罷懸崖又仰起臉來望了望天。碧空萬里,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他眯著眼,舉起一隻手,好像在測試風的力量。我認為他的行動是多餘的,風把旗子抖得那麼響,風把我們的衣服都鼓了起來,風把老鷹颳得側歪著翅膀像一片旋轉的枯葉,你還舉手幹什麼?他進行上述活動時,司馬庫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並煞有介事地模仿著他的動作。司馬庫的臉也繃得很緊,但我感到他也在裝模做樣。

  “好了,”巴比特生硬地說,“可以開始了。”

  “好了,”司馬庫生硬地說,“可以開始了。”

  士兵們抬過兩個包裹,抖開其中一個。是一片大得似乎無邊無角潔白的絲綢。絲綢下拖著一些白色的繩子。

  巴比特指揮著士兵,用那些白繩子把司馬庫的屁股和胸膛捆綁起來。捆綁完畢後,他拉了拉繩子,似乎在檢查是否結實。然後他把那些白綢子布抖開,讓士兵們扯著邊角。風猛烈地吹來,那塊長方形的白綢呼啦啦響著鼓了起來,士兵們鬆手,白布鼓成一面弧形的帆,繃直了所有的繩子,拖著司馬庫。司馬庫想站起來,但站不起來;他像一頭小毛驢子在地上打著滾兒。巴比特跑到他的身後,抓著他背後的繩子,生硬地叫著:“抓住,抓住控制繩。”司馬庫卻猛然覺醒般地大罵著:“操你祖宗——巴比特———你這是謀殺——”

  二姐從地毯上爬起來,向司馬庫追去。她剛跑了兩三步,司馬庫就從懸崖邊緣上滾了下去。他的叫罵聲也停止了。巴比特大聲吼叫:“拉左手的繩子,拉,笨蛋!”

  我們都到了懸崖邊,連八姐也跟了過來,她懵懵懂懂往前走,被大姐一把拉住。那片白綢,真正成了一片潔白的雲,歪歪斜斜、忽忽悠悠地向前飛去。司馬庫懸在雲下,身體扭動著,像一條釣鉤上的魚。

  巴比特對著他吼:“穩住,穩住,笨蛋,注意著地動作!”

  那片白雲順著風飄走了,一邊飄一邊降低高度,最後,落在了很遠的糙地上,變成一片耀眼的白,覆蓋著綠糙。

  我們早就張開了嘴巴,屏住了呼吸,眼睛追隨著那片白,直到落地,才閉嘴喘氣。但二姐的哭聲又使我們陡然緊張起來。二姐為什麼哭?二姐哭決不是因為高興,而是因為悲哀,我馬上想到:支隊司令員摔死了。於是眾人的眼光更專注地盯著那片白,盼望著出現奇蹟。果然奇蹟出現了:那片白動了,高起來了,一個黑東西,從白里鑽出來,站起來了。他對著我們揮舞雙臂,興奮的聲音傳上崖巔,我們齊聲歡呼。

  巴比特滿臉通紅,鼻子尖發亮,好像塗了一層油。他把自己捆起來,把那個白布包裹背在了脊樑上,然後他站起來,活動活動胳膊腿,慢慢地往後退,往後退,我們都注視著,他卻目中無人,雙眼盯著前方。他退回來有十幾米遠,終於定住了。他閉著眼,嘴唇抖著。念咒吧?念完了咒,他睜開眼,撩起長腿,飛快地往前跑,跑到我們身邊,他的身體猛地彈出去,挺得筆直,箭矢般地下落。一瞬間我產生過這樣的錯覺:不是他下落,而是懸崖在上升,而是糙地在上升。突然間,一朵潔白的花,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花朵,在糙地上和藍天下盛開了。我們為這朵大白花歡呼。它往前飄,吊著巴比特,穩穩噹噹,像吊著一個鐵秤砣。很快,鐵秤砣落了地,正落在我家那群羊當中,羊像兔子四散奔逃,秤砣移動了很短的距離,那朵大白花,像一個巨大的魚泡,突然癟了,把秤砣覆蓋了,同時也把牧羊女上官念弟覆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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