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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涌到我的眼前來的便是美國人巴比特了。就像難以判斷燕子的年齡一樣,我看不出巴比特的年齡,但從他靈活地閃爍著綠光的貓眼睛裡,我感到他非常青春,好像一隻剛剛能夠跳到母雞背上製造受精卵的小公雞。他頭上的羽毛真光彩啊!他騎在駱駝上,身體隨著駱駝的顛簸而搖晃,但無論怎麼搖晃,他整個身體的姿勢保持不變,就像綁在漂浮物上扔到河水中的一個木頭小孩。他的這種本領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當我們得知巴比特是美國空軍的駕駛員後,我才知道,巴比特騎在駱駝上,就像坐在飛機駕駛艙里感覺一樣,他不是騎著駱駝,而是開著駱駝牌轟炸機,降落在高密東北鄉首鎮暮色沉重的大街上。

  殿後的司馬亭,雖是榮耀的司馬家族中的一員,但他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他乘坐的駱駝也是灰溜溜的,瘸了一條腿。

  魯立人抖擻起精神,走到司馬庫的駱駝前,傲慢地敬了一個塵土瀰漫的禮,大聲說:“司馬支隊長,歡迎貴軍來我軍根據地做客,在這個舉國歡慶的日子裡。”

  司馬庫笑得前仰後合,幾乎從駱駝上歪下來。他拍打著駝峰上那撮毛,對著兩側的騾兵和他身前身後的眾人說,“你們聽到他在噴什麼糞?根據地?做客?

  土駱駝,這裡是老子的家,是老子的血地,我娘生我時流的血就在這大街上!你們這些臭蟲,吸飽了我們高密東北鄉的血,是時候了,你們該滾蛋了!滾回你們的兔子窩,把老子的家讓出來。“

  他激烈地演說著,言詞鏗鏘,聲情並茂,每說一句話,他的手掌就用力地拍打一下駝峰。他每拍一下駝峰。駱駝的脖子就激靈一下。他每拍一下駝峰,士兵們就吼叫一聲。他每拍一下駝峰,魯立人的臉色就蒼白一分。終於,飽受刺激的駱駝身體一縮,牙齜嘴咧,一股腐臭的粥樣物,從它的碩大的鼻孔里噴出來,塗在魯立人灰白的臉上。

  “我抗議!”魯立人抹去臉上的污物,氣急敗壞地大叫著,“我強烈抗議,我要向最高當局控告你!”

  “在這裡,”司馬庫說,“老子就是最高當局。現在我宣布,限你們在半小時內,從大欄鎮撤出去,半個小時後,我就要開殺戒了!”

  魯立人冷冷地說:“總有一天你要吞下自釀的苦酒。”

  司馬庫不理魯立人,高聲向他的部下發布命令:“禮送友軍出境。”

  馬隊和騾隊,排成嚴整的隊形,從東西兩邊擠過來。爆炸大隊的士兵們,被擠進了我家胡同。我家胡同的兩側,間隔幾米就立著一個手提盒子炮的便衣。

  有一些便衣居高臨下地站在屋脊上。

  半個小時後,爆炸大隊的大部分隊員,水淋淋地爬上了蛟龍河對岸。淒涼的月光照耀著他們的臉,小部分爆炸大隊的隊員,趁著過河時混亂,鑽進河堤上的灌木叢,或是漂在河水中順流而下,在無人處悄俏爬上岸,擰乾衣服,連夜逃跑回家鄉。

  爆炸大隊幾百號人,落湯雞般站在河堤上,他們互相看著,有的人流了眼淚,有的人暗暗歡喜。魯立人看著自己的被徹底繳械的隊伍,猛回頭朝著河水撲去,他想沉河自殺,被部下緊緊拉住。他站在河堤上,默想片刻,忽然抬起頭,對著河對岸人群嘈雜的大欄鎮怒吼著:“司馬庫,司馬庫,你等著瞧吧,早晚有一天老子們要殺回來!高密東北鄉是我們的,不是你們的!現在暫時是你們的,但將來歸根結蒂是我們的!”

  就讓魯立人帶著他的隊伍去舔舐傷口吧,我必須回頭來解決自己的問題。

  在跳河還是跳井的問題上,我最終選擇了跳河。因為我聽說沿著河水漂流,便可進人大海,鳥仙大顯神通那年,河裡曾航行過幾十艘雙桅杆的大帆船。

  我目睹了爆炸大隊士兵在冷月冰輝照耀著的蛟龍河上往對岸爭渡的情景。

  呼呼隆隆,連滾帶爬,半河騷亂,一河浪花。司馬支隊的人毫不吝惜子彈,他們的湯姆槍和盒子炮把大量的子彈傾瀉在河水中,打得河中像開了鍋一樣。如果他們要消滅爆炸大隊,足可以殺個人芽不剩。但他們施行恐嚇戰術,僅僅打死打傷了爆炸大隊十幾個人。幾年之後,當爆炸大隊改編成一個獨立團殺回來時,司馬支隊那些被槍斃的士兵和軍官,無不感到委屈。

  我慢慢地向河水深處走,恢復了平靜的河面上跳躍著萬千光點。水糙纏繞著我的腳,小魚兒用溫暖的嘴巴啄著我的膝蓋。我又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河水淹沒了我的肚臍。我感到腸胃一陣絞動,難忍的飢餓感攫住了我。於是母親的可親可敬優美無比的辱房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里。但母親已在辱頭上塗抹了辣椒油,母親已一再提醒我:你七歲了,必須斷奶了。我為什麼要活到七歲呢?我為什麼不在七歲前死去呢?我感到淚水流到嘴裡。那就讓我死去吧,我不想讓那些污穢的食物玷污了我的口腔和腸胃。我大著膽又往前走了幾步,水猛然地淹到了我的肩膀,我的身體感到了河底暗流的衝擊,我努力著站穩腳跟,與水的力量抗衡。一個團團旋轉的漩渦在我面前,吸引著我往前走,我感到恐怖。我感到腳底下的泥沙正在被水底的激流不斷淘空,我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地下陷、前移,向那可怕的漩渦中心移動。我努力後退著,並大聲喊叫起來。

  這時我聽到了上官魯氏淒涼的喊叫聲:“金童——金童——我的親兒啊,你在哪裡……”

  伴隨著母親呼叫的,有我的六姐上官念弟、大姐上官來弟,還有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尖細嗓門,我猜到了,她是我的滿手金戒指的二姐上官招弟。

  我嚎叫一聲,身體往前一撲,漩渦立即吞沒了我。

  等我醒來時,第一眼便看到母親的一隻秀挺的辱房,辱頭像一隻慈愛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我。另外一隻辱頭在我嘴裡,它主動地撩撥著我的舌尖,摩擦著我的牙床,甘美的辱汁小溪般注入了我的口腔。我嗅到了母親辱房上有一股濃郁的香氣,後來才得知母親用二姐上官招弟孝敬她的玫瑰香皂洗淨了辱頭上的辣椒油,並在辱溝里灑上了法國巴黎生產的香水。

  屋子裡燈火通明,高高的銀蠟燭台上插著十幾根通紅的蠟燭。我看到母親周圍坐著立著許多人,二姐夫司馬庫正在向母親展示他的寶貝:一個按一下便噴出火苗的打火機。司馬少爺遠遠地看著他的爹,神情淡漠,毫無親近之感。

  母親嘆息道:“我該把他還給你們了,可憐的孩子,至今還沒個名字呢。”

  司馬庫說:“有庫就有糧,就叫他司馬糧吧。”

  母親說:“聽到了沒有,你叫司馬糧了。”

  司馬糧冷漠地掃了一眼司馬庫。

  司馬庫道:“好小子,跟我小時一模一樣。老岳母,感謝您為司馬家護住了這條根,從今往後,您就等著享福吧,高密東北鄉是咱們的天下了。”

  母親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對二姐招弟說:“你要真有孝心,就給我囤下幾擔穀子吧,我是餓怕了。”

  第二天晚上,司馬庫組織了盛大的慶典,一是慶賀抗戰勝利,二是慶賀他重返家園。他們把一馬車鞭炮連結成十掛鞭炮,纏繞在八棵大槐樹上,又砸碎了二十幾口生鐵鍋,挖出了爆炸大隊埋藏在地下的火藥,製成了一個大花炮。那些鞭炮響了足足半夜,把八棵槐樹上的綠葉和細枝炸得乾乾淨淨。那個大花炮噴出的燦爛的鐵花,照綠了半個天空。他們殺了幾十口豬,宰了十幾頭牛,挖出了十幾缸陳酒。肉煮熟了,用大盆盛著,放在大街當中的桌子上。肉上插著幾把刺刀,任何人都可以前來割食,你割下一隻豬耳朵扔給桌子旁邊的狗也沒人干涉。

  酒缸擺在肉桌旁,缸沿上掛著鐵瓢,誰願喝誰就喝,你用酒洗澡也沒人反對。這一天是村中饞鬼的好日子,章家的大兒子章錢兒吃喝過多,撐死在大街上,當人們為他收屍時,酒和肉便從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出來。

  爆炸大隊被趕出村鎮十幾天後的一個傍晚,五姐上官盼弟把一個用舊軍裝包著的嬰孩塞到母親懷裡。她說:“娘,給您。”

  上官盼弟渾身濕漉漉的,單薄的衣服緊貼在身上,肥大的辱房高高地挺著,誘惑著我的眼睛。她的頭髮里散出熱烘烘的酒糟的味兒。她的棗子般的辱頭在布襯衣里蠕動著。我多麼想撲上去咬咬那奶頭、摸摸那辱房啊,但是我不敢。上官盼弟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用耳光子扇人,她可不像大姐那樣良善。寧願挨耳光,我也要摸摸你!我躲在梨樹下,牙咬著下唇,下定了決心。

  “站住!”母親大聲喊道,“你給我回來!”

  上官盼弟瞪著大眼盯著母親,憤怒地說:“娘,都是一樣的女兒,你能給她們養,就能給我養!”

  “我該了你們的?”母親惱怒地吼叫著:“你們生出來就往我這兒送,連狗都不如!”

  “娘,”上官盼弟說,“我們走運時,您沒少跟著沾光。現在我們走背字,連我們的孩子也不吃香了是不是?娘,一碗水要端平!”

  大姐的笑聲從黑暗中發出,聽著讓人背冷。她冷冷地說:“五妹,告訴姓蔣的,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他!”

  “大姐,”上官盼弟說,“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你那個漢jian丈夫沙月亮死有餘辜,我勸你夾緊尾巴,不要張狂,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別吵了!”母親高叫一聲,沉重地坐在地上。

  晚出的大紅月亮爬上屋脊,照耀著上官家院裡的女人們。她們的臉上,仿佛塗了一層血。母親悲傷地搖著頭,抽泣著說:“我這輩子造了孽,養下你們這些討債鬼……你們都給我滾,滾得遠遠的,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們!”

  來弟像一個藍色的幽靈,閃進了西廂房。她在廂房裡喋喋不休地訴說著,好像面對著沙月亮。從沼澤地里神遊歸來的領弟,手裡提著一串嘎嘎咕咕的活青蛙,從南邊的院牆上輕巧地翻進來。

  “瞧瞧吧!瞧瞧吧!”母親念叨著,“瘋的瘋,傻的傻,這日子還有什麼過頭!”

  母親把五姐的孩子放在地上,雙手按著地,艱難地爬起來,轉身走進屋子。

  孩子在地上呱呱地哭著,她連頭也不回。她對著站在門邊看熱鬧的司馬糧的屁股踢了一腳,在沙棗花頭頂上扇了一巴掌。“你們這些討債的,為什麼不死?都死去吧。”罵完,她便進入居室,響亮地關上房門。我們聽到屋子裡的東西發出了被打擊的聲響。而最後一聲沉悶的、像歪倒了一麻袋糧食般的響聲,我猜想到,那是氣得發了瘋的上官魯氏發泄完畢後仰面朝天躺在了炕上。我沒有看到她躺在炕上的樣子,但她躺在炕上的樣子就在我的眼前。她的雙臂伸展開,兩隻腫脹的、骨節突出、皮膚破裂的手,左邊那隻,碰著上官領弟那兩個極有可能都是啞巴的孩子,右邊那隻,觸及了上官招弟那兩個瘋瘋顛顛的漂亮女孩。月光照著她蒼白的嘴唇。她的雙辱疲憊地坍塌在肋骨上。在她的身邊,靠著司馬家女兒那兒,原本是我的位置,但現在被上官魯氏擺成“大”字形的身體占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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