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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姐機械地往外走,臨出房門時,她回頭望了望母親。蔣政委說:“大嫂也去,小弟弟小妹妹們都去。”

  我們穿越著司馬家的重重門洞,路過一個又一個一模一樣的套院。路過第五個套院時,我們看到院子裡躺著十幾個傷兵。那個姓唐的女兵正在給一個腿部受傷的士兵包紮。我五姐上官盼弟給唐女兵當助手。她全神貫注,沒有發現我們。母親對大姐輕聲說:“那是你五妹。”大姐瞥了五姐一眼。蔣政委說:“我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第六個套院裡,擺著一副門板,門板上躺著幾具屍首,屍首的臉都用白布蒙著。蔣政委說:“我們魯大隊長壯烈犧牲,損失無法估量。”他彎腰揭開一塊白布,讓我們看到了一張血跡斑斑的、生著絡腮鬍須的臉。他說:“戰士們都恨不得剝了沙旅長的皮,但我們的政策不允許。沙太太,我們的誠意差不多可以感天地動鬼神了吧?”走出第七個套院,繞過一道高大的影壁,我們站在福生堂大門口高高的台階上。

  街上來回跑動著一些爆炸大隊士兵,他們的臉上都掛著一層灰。幾個士兵牽著十幾匹馬,沿著大街從東往西走,幾個士兵卻指揮著幾十個老百姓,用繩子拉著一輛吉普車從西往東走。兩撥人在福生堂大門口相遇,一齊都站住。兩個小頭目模樣的人跑上前來,都立正,都行舉手禮,像吵架一樣同時向蔣政委報告,一個報告繳獲戰馬十三匹,一個報告繳獲美式吉普車一輛。但可惜炸破了水箱,只能用牛拖回來。蔣政委高度讚揚了他們。士兵們在讚揚聲中都挺胸抬頭,目光灼灼。

  蔣政委把我們帶到教堂門口。大門兩側,站著十六個荷槍實彈的哨兵。蔣政委一舉手,士兵便齊拍槍護木,併攏腳跟,行持槍注目禮,我們這一列婦孺,儼然成了視察戰場的將軍。

  大約有六十多個穿綠衣服的俘虜擠在教堂的東南角落上,在他們的頭上,一大片因為漏雨霉爛了的屋笆上,生著一簇簇潔白的蘑菇。在他們面前,並排站著四個懷抱衝鋒鎗的士兵,他們的左手摸著彎曲著像長長的牛角一樣的彈夾,右手四個指頭握著光滑的像女人小腿一樣的槍托脖子,食指扣著鴨舌般的扳機。他們的背對著我們。在他們身後,放著一堆死蛇般的牛皮腰帶,俘虜們如要行走,必須雙手提著褲腰。

  蔣政委嘴角上迅速滑過了一個不易覺察的笑容,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也許是為了引入注意吧?俘虜們懶洋洋地抬起頭,看著我們。他們的眼睛,突然間都閃爍了幾下,有的兩下,有的三下,有的五七下,最多的不超過九下。這些閃爍著鬼火的眼神,應該是因為上官來弟而發,如果她真的如蔣政委所說,是沙旅的半個掌柜的話。上官來弟卻因為不知什麼樣的複雜心情,使自己的眼睛發了紅,臉色發了白,腦袋往胸前垂。

  這些俘虜兵,讓我想起模模糊糊的記憶中的鳥槍隊的黑驢們,它們聚集在教堂時,也喜歡擠在這個角落裡,二十八匹驢,結成十四個對子,你輕輕地啃我的腚,我溫柔地咬你的臀,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團結親密的驢隊究竟覆滅在什麼地方呢?是什麼人消滅了驢隊?在馬耳山,被司馬庫的游擊隊,還是在胳膊嶺,被日本人的便衣隊?為我施浸洗禮那個神聖的日子裡,母親遭到強暴。

  他們都是鳥槍隊繁殖的綠衣兵,是我的仇敵。現在,該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懲罰你們,阿門。

  蔣政委清清嗓子,說:“沙旅的弟兄們,餓了吧?”

  俘虜們又一次抬起頭,有的人想回答而不敢回答,有的人根本不想回答。

  蔣政委身邊的護兵說:“小舅子們,聾啞了嗎?這是我們的大隊政委,問你們吶!”

  “不許罵人!”蔣政委嚴厲地訓斥護兵,護兵紅著臉,垂下了頭。蔣政委說:“弟兄們,知道你們又餓又渴,有胃病的人可能正在肚子痛,眼冒金花背出冷汗,請堅持一會,飯馬上就好。咱這裡條件差,沒有好的吃,先熬上一鍋綠豆湯,給你們解渴敗火,中午,吃白面大饅頭,韭菜炒馬肉。”

  俘虜們臉上現出喜色,有幾個大著膽低聲說話。

  蔣政委道:“死馬很多,都是好馬,真可惜,你們闖進了我們的地雷陣。待會兒,你們吃的馬肉,可能就是自己座騎的肉。雖說騾馬比君子,但畢竟是馬,大家儘管吃,人是萬物之靈嘛!”

  正說著馬,兩個老兵抬著一個大桶,吆吆喝喝地進了門。兩個小兵,各抱著一大摞從肚皮直壘到下巴的粗瓷大碗,踉踉蹌蹌地跟在老兵身後。“湯來了!湯來了!”老兵喊著,好像有人阻礙了他們的道路似的。小兵們挺著一肚子碗吃力地看著地面,尋找放碗的地方。老兵一齊下蹲,讓湯桶著地;湯桶著地時他們也差不多坐在了地上。小兵們上身保持著正直,雙腿往下落,終於蹲下,雙手下垂,手背從碗底抽出。“兩摞碗搖搖晃晃立在地上。兩個小兵釋掉重負站起來,抬起衣袖擦著臉上的汗。

  蔣政委抄起大木勺子,攪動著綠豆湯,問老兵:“加紅糖了沒有?”老兵說:“報告政委,沒弄到紅糖,弄了一罐子白糖,從曹家弄的,曹家的老太婆捨不得,抱著糖罐子不肯撒手……”

  “好啦,分給弟兄們喝吧!”蔣政委說著,扔下木勺,好像突然想起了我們似的回過臉來,親熱地問,“你們是不是也喝一碗?”

  上官來弟冷冷地說:“蔣政委請我們來,不是喝綠豆湯的吧?”

  母親說:“為什麼不喝呢?老張,給俺娘們盛上幾碗。”

  上官來弟說:“娘,當心湯里有毒!”

  蔣政委大笑著說:“沙太太想像力太豐富了。”他抓起木勺,舀起一勺湯,高高舉起,慢慢往下倒,讓湯的優美展現,讓湯的味道擴散。他扔下勺子,說:“這湯里,下了一包砒霜,兩包老鼠藥,一口下肚,五步斷腸六步倒七竅流血,有沒有敢喝的?”

  母親上前,摸起一個碗,用袖子擦擦灰土,抄起木勺,盛上一碗湯,遞給大姐。

  大姐不接。母親說:“這碗是我的。”她往碗裡吹了幾口氣,試探著喝了一口,又試探著喝了幾口。母親又盛了三碗湯,遞給六姐八姐和司馬少爺。俘虜們說:“給我們盛,我們盛,有毒沒毒喝三碗。

  兩個老兵掌勺,兩個小兵遞碗,一碗接著一碗盛。持槍的士兵閃到兩邊,側面對著我們,我們能看到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只看著俘虜。俘虜們都站起來,自行排成隊伍,一手提著褲子,一手無聊地垂著,等待著端綠豆湯碗。端到湯碗的,小心翼翼地低著頭,生怕熱湯溢出燙了手指。一個接著一個的俘虜一手提著褲子一手端著綠豆湯慢慢地轉到後邊去,蹲下,才騰出兩隻手,捧著碗,轉著圈吹,轉著圈喝。弗弗弗吹氣;唏溜唏溜,都非常有經驗地小口喝,大口喝就會燙爛口腔黏膜。司馬少爺就沒有經驗,喝了一大口,欲吐吐不出,欲咽咽不下,燙得滿口腔發了白。一個俘虜伸手接碗時悄悄地叫了一聲:“二姨夫……”掌勺的老兵抬起頭,盯著那張年輕的臉看。“二姨夫,您不認識我呀?我是小昌呀……”老兵搶起勺子砸了一下小昌的手背,罵道:“誰是你的二姨夫,你認錯人了,俺可沒你這號當綠皮子漢jian的外甥!”小昌哎喲了一聲,手中的碗掉在腳背上。腳背被燙,他又哎喲了一聲。提褲子的手情急中欲去摸腳,褲子卻落到膝蓋下,露出爛髒的褲頭。他又哎喲了一聲,雙手提起了褲子。直起腰時,他的雙眼裡滿盈著淚水。

  “老張,注意紀律!”蔣政委惱怒地說,“誰給你隨便打人的權力?告訴軍法處,關三天禁閉!”

  老張囁嚅:“他冒認二姨夫……”

  蔣政委說,“我看你就是他的二姨夫,遮遮掩掩幹什麼?好好做做他的工作,讓他參加我們爆破大隊。小伙子,燙得怎麼樣?待會兒讓衛生兵給塗點二百二。

  湯潑了,重給他盛一碗,多給他盛上點綠豆。

  那個倒霉的外甥端著優待他的稠湯一瘸一拐地轉到後邊去了,後邊的俘虜又接上來端湯。

  現在,所有的俘虜都在喝湯,教堂里一片嘴響湯響。老兵和小兵暫時無事可做,一個小兵舔嘴唇,一個小兵直著眼看我。一個老兵無聊地用勺子刮著桶底,一個老兵摸出煙口袋和菸袋鍋想抽菸。母親把碗沿塞到我嘴裡,我厭惡地把粗糙的碗沿吐出來,我的嘴不適應除了辱頭之外的其它任何東西。

  大姐的鼻孔里發出一聲輕蔑的哼哼,蔣政委看看她,她臉上也儘是表示輕蔑的表情。她說:“我也該喝碗綠豆湯。”

  蔣政委說:“太應該了,你看你的臉,快成了干茄子啦。老張,趕快給沙太太盛碗湯,要稠的。”

  大姐說:“我要稀的。”

  蔣政委說:“盛稀的。”

  大姐端著湯碗,喝了一口,說:“果然放了糖,蔣政委,我勸你也喝一碗,你說了那麼多的話,一定喉干舌燥。”

  蔣政委捏捏喉嚨,說:“還真有點口渴。老張,給我盛一碗,我也要稀的。”

  蔣政委端著碗,和大姐討論綠豆的品種問題。他說他們老家有一種沙綠豆,一開鍋就爛,不似這裡的綠豆,沒有兩個小時熬不爛。討論完了綠豆問題,又接著討論黃豆問題。這兩個人似乎是豆類專家。把各種豆子討論過,蔣政委想把話頭轉移到花生品種上時,大姐卻把碗擲在地上,很蠻橫地說:“姓蔣的,你玩的什麼圈套?”

  蔣微笑著,說:“沙太太,您多心了。我們走吧,沙旅長一定等急了。”

  “他在哪裡?”大姐譏諷地問。

  蔣政委說:“自然是在你們難以忘記的地方。”

  我家大門口,站崗的士兵比教堂門口還多。

  東廂房門口還有一道崗。帶班的是啞巴孫不言。他坐在牆邊一根圓木上,玩著手中的緬刀。鳥仙耷拉著兩條腿坐在桃樹杈上,手裡攥著一根黃瓜,用門牙一點兒一點兒地啃著吃。

  進去吧,蔣政委對大姐說:“好好勸勸他,我們希望他棄暗投明。”

  大姐進了東廂房,便發出一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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