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五姐聞訊跑回來,直著眼看著三姐。她一句話也沒說,跑到院子裡,從腰裡拔出一顆木柄手榴彈,拉開弦,扔進東廂房裡。手榴彈臭火,沒有響。

  槍斃啞巴的地方就是槍斃馬童的地方:村子南邊,一個中間生長著臭蒲、邊上倒滿垃圾的臭水坑。啞巴被五花大綁著推到坑邊,幾十個兵持槍站成一排。

  蔣政委向圍觀的百姓做了慷慨激烈的演講。演講畢,士兵們拉開槍栓,把子彈推上膛。政委親自發布命令。子彈即將出膛時,穿著一身白衣的上官領弟翩翩而來。她的步態輕盈,飄飄欲仙。鳥仙來了!有人說。鳥仙的傳奇經歷和神奇的事跡立即被人們回憶起來,大家都忘了啞巴。那時刻是鳥仙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她在眾人面前舞蹈著,像沼澤地里的仙鶴。她的臉鮮艷極了,像紅荷花,像白荷花。她身材勻稱,腫脹的嘴唇十分誘人。她舞蹈著靠近啞巴,突然停住腳步,歪著腦袋,看著啞巴的臉,啞巴咧嘴傻笑。她伸出手,摸摸啞巴氈片般的捲髮,捏捏他蒜頭般的鼻子。最後,她竟然伸出手,握住了啞巴雙腿間那個造了孽的傢伙,歪回頭,對著眾人哧哧地笑起來。女人們慌忙歪頭避開,男人們卻痴迷地看著,臉上掛著鬼鬼祟祟的笑容。

  政委咳嗽一聲,很不自然地說:“拉開她,執行槍決!”

  啞巴昂著頭,嗷嗷怪叫,可能是表示抗議。

  鳥仙的手始終摸著他的傢伙,厚唇上浮著貪婪的、但極其自然健康的欲望。

  沒有人願意執行政委的命令。

  政委大聲地問:“姑娘,他是強姦還是順jian?”

  鳥仙不回答。

  政委說:“你喜歡他嗎?”

  鳥仙依然不回答。

  政委從人群中找到了母親,為難地說:“大嫂,您看這事……依我看,不如索性讓他們成了親吧……孫不言有錯誤,但肯定不是死罪了……”

  母親一言不發,轉身走出了人群。她走得很慢,步履艱難,好像背上馱著一座沉重的石碑。人們回望,直到聽到她突然發出了嚎啕聲,才把目光分散了。

  “給他鬆綁吧!”政委有氣無力地說一句,轉身走了。

  那天是農曆的七月初七,是天上的牛郎與織女幽會的日子。房子裡悶熱,蚊子多得碰腿。母親在石榴樹下鋪了一張糙蓆子。我們起初坐在席上,後來躺在席上,聽母親的娓娓細語。傍晚時下了一場小雨,母親說那是織女的眼淚。空氣cháo濕,涼風陣陣。石榴樹下,葉子閃光。西廂房和東廂房裡,士兵們點著他們自造的白蠟燭。蚊蟲叮咬我們,母親用蒲扇驅趕。這一天人間所有的喜鵲都飛上藍天,層層相疊,首尾相連,在波浪翻滾的銀河上,架起一座鳥橋。織女和牛郎踩著鳥橋相會,雨和露,是他們的相思淚。在母親的細語中,我和上官念弟,還有司馬庫之子,仰望著燦爛的星空,尋找那幾顆星。八姐上官玉女雖然盲眼但也仰起臉,她的眼比星星還亮。胡同里響著換崗歸來的士兵沉重的腳步聲。遙遠的田野里蛙聲如cháo。牆邊的扁豆架上,一隻紡織娘在歌唱:伊梭呀梭嘟嚕嚕——伊梭呀梭嘟嚕嚕——黑暗的夜空中,有一些大鳥粗野莽撞地飛行,我們看著它們的模模糊糊的白影子,聽著它們羽毛磨擦的嚓嚓聲。蝙蝠亢奮地吱吱叫。水珠從樹葉上吧嗒吧嗒滴下來。沙棗花在母親懷裡,打著均勻的小呼嚕。東廂房裡,上官領弟發出貓一樣的叫聲,啞巴的大影子在燈光里晃動著。她與他已經完婚。蔣政委當了證婚人。供著鳥仙神位的靜室變成上官領弟和啞巴縱情狂歡的洞房。

  鳥仙經常半裸著身子跑到院子裡來,有一個士兵偷看鳥仙的辱房入迷,差點被啞巴擰斷脖子。夜深了,回屋睡吧,母親說。屋裡熱,有蚊子,讓我們在這兒睡吧,六姐說。母親說,不行,露水會傷了你們,再說,空中有採花的……我仿佛聽到空中有人在議論,一朵好花,采了吧。回來再采。議論者是蜘蛛精,專門jianyín黃花閨女。

  我們躺在炕上,無法入睡。奇怪的是八姐上官玉女卻欣然入睡,嘴角還流出一縷涎水。熏蚊蟲的艾蒿冒著嗆鼻的煙。士兵們窗戶上的燭光映亮了我們的窗戶,使我們能夠影影綽綽地看到院子裡的景物。上官來弟托人送回來的海魚臭了,在廁所里發酵,散發難聞的氣味。她還運回了大批的財物,有布匹綢緞,有家具古玩,都被爆炸大隊沒收了。堂屋的門閂輕輕地響。“誰?!”母親厲喝一聲,隨手從炕頭上摸起了切菜刀。沒有一絲聲響了。我們可能聽邪了耳朵。母親把切菜刀放回原處。艾蒿熏蚊繩在炕前地下閃爍著暗紅色的短促光芒。

  一個瘦長的黑影子突然從炕前站起來。母親驚叫一聲。六姐也驚叫一聲。

  那黑影撲上炕,捂住了母親的嘴巴。母親掙扎著摸起菜刀,正要劈,就聽到那黑影說:“娘,我是來弟……我是來弟呀……”

  母親手中的菜刀落在炕席上,大姐回來了!大姐跪在炕上,哽咽之聲從她嘴裡漏出來。我們驚訝地看著她模糊不清的臉。我看到她的臉上有許多亮晶晶的東西。“來弟……大嫚……真的是你嗎?你是鬼吧?你是鬼娘也不怕,讓娘好好看看你……”母親的手摸索著炕頭尋找洋火。

  大姐按住母親的手,壓低了嗓門說:“娘,不要點燈。”

  “來弟,你這狠心的東西,這些年,你跟著那姓沙的跑到哪裡去了?你可把娘害苦了。”

  “娘,一句話說不清楚,”大姐說,“我的女兒呢?”

  母親把酣睡著的沙棗花遞給大姐說:“你也算個娘?管生不管養,連畜生都本如……為了她,你四妹和你七妹……”

  “娘,”大姐說,“我欠您老人家的恩情總有報答的一天。四妹和七妹,我也要報答她們。”

  這時六姐上前叫了一聲:“大姐。”

  大姐把她的臉從沙棗花臉上抬起,摸了摸六姐,說:“六妹。金童呢,玉女呢,金童,玉女,還記得大姐嗎?”

  母親說:“要不是來了爆炸大隊,咱這一家子,早就餓死了……”

  大姐說:“娘,姓蔣的和姓魯的不是東西。”

  母親道:“人家待咱不薄,咱可不能昧著良心說話。”

  大姐說:“娘,這是他們的陰謀,他們給沙月亮送信,逼他投降,如不投降,就要扣留我們的女兒。”

  母親問:“還有這種事?他們打仗,與個孩子有什麼關係。”

  大姐說:“娘,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把女兒救出去。娘,我帶來了十幾個人,我們馬上就走,讓姓魯的和姓蔣的空歡喜一場。娘,您對俺恩重如山,容女兒後報。夜長夢多,女兒這就走了……”

  大姐話沒說完,母親已經把沙棗花奪了回來。母親憤憤地說:“來弟,你別變著花樣來哄我。想當初,你像扔狗一樣把她扔給我,我豁著性命把她養到如今,你倒好,來吃現成的了;什麼魯隊長蔣政委,都是你的謊話。你想當娘了?跟沙和尚瘋夠了?”

  “娘,他現在是皇協軍旅長,手下有上千人。”

  “我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也不管他是什麼長,”母親說,“你讓他自己來抱吧,你告訴他,他掛在樹上那些野兔子我還給他留著呢。”

  “娘,”大姐說,“這是關係千軍萬馬的大事,您別犯糊塗啊。”

  母親說:“我糊塗了半輩子了,千軍萬馬萬馬千軍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棗花是我養大的,我捨不得給別人。”

  大姐一把奪過孩子,縱身跳下炕,往外跑去。母親大罵:“鱉種,動了搶啦!”

  沙棗花哭起來。

  母親跳下炕去追趕。

  院子裡啪啪啪幾聲槍響。房頂上一陣混亂,有人哀嚎著滾下去,跌在院子裡。

  一隻腳踩破了我家房頂,漏下塊狀的泥土和一片星光。

  院子裡亂了套,槍聲,劈刺聲,士兵的喊叫聲:“別讓他們跑了!”

  爆炸大隊的士兵舉著十幾根蘸了煤油的火把,跑了進來,照耀得院子裡通明如晝。胡同里、房子後邊,都響著吵吵嚷嚷的男人聲。有人在房後大聲吆喝:“綁起他來你個小舅子,看你還敢跑。”

  爆炸大隊的魯隊長走進院子,對著緊緊抱著沙棗花、縮在牆角的上官來弟說:“沙太太,你們這樣做不太夠意思吧?”

  沙棗花在大姐懷裡哭著。

  母親走到院子裡。

  我們趴在窗戶上往外觀看。

  甬路旁邊,躺著一個渾身窟窿的男人,他流了很多血,成了汪,像小蛇一樣四處爬。血腥味,熱烘烘的。煤油味兒,嗆鼻子。血還從窟窿里往外冒,還有氣泡兒。他沒死利索,一條腿還在抽動。他嘴啃著地,脖子別彆扭扭,看不見他的臉。

  樹葉子像金銀箔。啞巴提著緬刀,對魯隊長邊叫邊比劃。鳥仙跑出來,還好,穿著一件肯定是啞巴的軍裝上衣,上衣下擺齊著膝蓋。辱房和肚皮半遮半掩。雪白的、修長的小腿。肌肉結實、皮膚光滑的腿肚子。半張著嘴。痴迷的眼睛,時而望望這個火把,時而望望那個火把。一群士兵,押進來三個穿綠衣服的人。一個胳膊受傷,流著血,臉色煞白。一個瘸著腿。一個被繩子勒低了頭,他拼命想昂起頭,但幾隻強有力的大手不容他抬頭。蔣政委也隨著進來。他手裡捏著一個手電筒,電筒頭上蒙著一塊紅綢,放出紅光。母親啪噠啪噠走,因為她赤著腳。

  地上有蚯蚓倒上來的土堆。她毫不畏懼地面對著魯大隊長,說:“這到底為啥?”

  魯大隊長說:“大嬸,這不關您的事。”

  蔣政委多餘地用蒙著紅綢布的電筒照著上官來弟的臉。上官來弟,身材修長,如一棵白楊。

  母親走到大姐面前,劈手把沙棗花奪回來。沙棗花伏在母親懷裡。母親哄著她:“好孩子,別怕,奶奶在呢。”

  沙棗花哭聲漸弱,變成抽泣。

  大姐的胳膊還保持著抱孩子的姿勢。姿勢僵硬,很醜。她臉上很白,雙眼有些直。她穿著一身綠衣服,男式的,成熟的辱房高高挺起。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