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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寒冷中,飢餓的人們眼前出現許多美好的景象:熊熊燃燒的火爐、煮著雞鴨的熱氣騰騰的鍋、一盤盤大肉包子、還有鮮花、還有綠糙。我的眼前,只有兩隻寶葫蘆一樣飽滿油滑、小鴿子一樣活潑豐滿、瓷花瓶一樣潤澤光潔的辱房。她們芬芳,她們美麗,她們自動地噴she著淡藍色的甜蜜漿汁,灌滿了我的肚腹,並把我的全身都浸泡起來。我摟抱著辱房,在辱汁里游泳……頭上,是幾百萬、幾千億,幾億兆顆飛快旋轉著的星斗,轉啊轉,都轉成了辱房。天狼星的辱房,北斗星的辱房,獵戶星的辱房,織女的辱房,牛郎的辱房,月中嫦娥的辱房,母親的辱房……

  我吐出了母親的辱房,看到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高舉著一個用破羊皮綁成的火把,像馬駒一樣跳躍過來。是樊三大爺,他光著背,在刺鼻的燒羊皮味里,在灼目的光明里,聲嘶力竭地叫喊著:“鄉親們啊——千萬別坐下——千萬別坐下——坐下就凍死啦——鄉親們起來啊——往前走啊——往前走是生,坐下就是死呀——”

  在樊三大爺感人肺腑的號召下,許多人從通向死亡的虛假溫暖中掙扎出來,步入通向生存的真實寒冷。母親站起來,把我轉到背後,把司馬家的小可憐蟲抱在胸前,拉著我八姐的胳膊,然後,像瘋馬一樣踢著四姐五姐六姐七姐,逼著她們站起來。我們跟隨著舉著自己燃燒的皮襖為我們照亮路徑的樊三大爺,不是用腿腳,而是用意識,用心,向縣城,向北關大教堂,向上帝的恩澤,向那碗臘八粥,進發。

  在這次悲壯的行軍中,沿途留下了數十具屍首,有的屍首掀起衣襟,滿臉幸福,好像在用火烘烤胸膛。

  樊三大爺死在通紅的朝陽里。

  我們喝上了上帝的臘八粥,我是從辱房裡喝的。喝粥的情景令我終生難忘。

  教堂高大巍峨。十字架上蹲著喜鵲。火車在鐵道上喘息。兩口煮牛的大鍋冒著熱氣。穿黑袍的牧師在大鍋旁祈禱。幾百個饑民排成隊伍。“神召會”會員用長柄大勺子分粥,人口一勺,不論碗大碗小。香甜的粥被喝得一片響。不知有多少眼淚滴在粥碗裡。幾百條紅舌頭把碗舔光。喝完一碗再排隊。大鍋里又倒進幾麻袋碎米幾桶水。這時,我通過辱汁知道,慈悲的粥是用碎大米、霉高梁米、變質黃豆和帶糠的大麥粒熬成。

  喝罷臘八粥從縣城返回,飢餓感更加嚴重,人們沒有力量掩埋荒原小徑邊的屍首,甚至沒有精力去多看他們幾眼。只有樊三大爺的屍首是例外。在最危急的關頭,這個平日裡總是招人厭煩的人,脫下自己的皮襖點燃,用火光和吶喊,把我們的理智喚醒。救命之恩不可忘。在母親的率領下,人們將這個枯瘦如柴的老頭兒拖到路邊,用浮土掩埋起來。

  回到家中,我們第一眼便看到鳥仙懷抱著一個紫貂皮大衣纏成的包裹,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母親手扶著門框,幾乎跌倒。三姐走過來,把紫貂皮包裹遞給母親。母親問:“這是什麼?”三姐用比較純粹的人的聲音說:“孩子。”母親幾乎是明知故問:“誰的?”三姐說:“還能是誰的。”

  上官來弟的紫貂皮大衣,當然只能包裹著上官來弟的孩子。

  這是一個黑得像煤球一樣的女孩。她生著兩隻有些鬥雞的黑眼睛,兩片鋒利的薄嘴唇,兩隻與臉色極不協調的白色大耳朵,這些特徵,確鑿地向我們證明著她的身份:這是大姐與沙月亮為我們上官家製造的第一個外甥女。

  母親表示出十分的厭惡,她卻報以母親貓一樣的微笑。母親被氣昏了,忘記了鳥仙的廣大神通,飛起一腳,踢中三姐的大腿。

  三姐哇地叫了一聲,往前搶了幾步,回過頭來時,臉上已百分之百的是鳥的憤怒了。她的堅硬的嘴高高地噘起來,好像要啄人,兩條胳膊舉起來,仿佛要起飛。母親不管她是鳥是人,罵道:“混蛋,誰讓你接了她的孩子?”三姐的腦袋轉動著,好像在尋找樹洞裡的蟲子。母親對著天罵道:“來弟,你這個不要臉的騷貨!

  沙和尚,你這個黑心腸的土匪!你們只管生不管養,你們以為扔給我就會給你們養?你們做夢吧!我要把你們的野種扔到河裡餵鱉,扔到街上餵狗,扔到沼澤里餵烏鴉,你們等著吧!“

  母親抱著女嬰,重複著餵鱉、餵狗、餵烏鴉的惡語在胡同里飛跑。跑到河堤轉回頭往大街跑,跑到大街轉回頭往河堤跑……她奔跑的速度越來越慢,叫罵的聲嗓越來越小,好像一部耗幹了油的拖拉機。她一屁股坐在馬洛亞牧師摔死的地方,仰臉望著破敗的鐘樓,嘴裡念叨著:“你們死的死,跑的跑,扔下我一個人,讓我怎麼活,一窩張著口等吃的紅蟲子,主啊,天老爺,你們說說看,讓我怎麼活?”

  我哭了,淚水滴在母親脖子上。女孩也哭了,淚水流在耳朵眼裡。母親安慰我:“金童,你是娘的心頭肉,莫哭。”母親安慰女孩:“可憐的孩子,你不該來呀,姥姥的奶,不夠你小舅一個人吃,添上你,兩個都要餓死,不是姥姥心狠,姥姥是沒有辦法啊……”

  母親把裹在紫貂皮大衣里的女嬰放在教堂門口,逃命似的往家跑,但僅跑了十兒步,她就邁不動腿了。女嬰殺豬般的哭嚎聲像一條無形的繩子,把母親扯住了……

  三天之後,我們一家九口,出現在縣城大集的人市上。母親背著我,抱著姓沙的小畜生。四姐背著姓司馬的小流氓。五姐背著八姐,六姐七姐自己走。

  我們在垃圾堆里撿了一些爛菜葉子吃了,堅持著走到人市里。母親給五姐、六姐、七姐脖子上插上了谷糙,等候著買主。

  在我們前邊,是一排用木板搭起來的簡易房屋。房子的牆和房子的頂,都用石灰刷成了刺目的白色。從牆上伸出來的鐵皮煙囪里,冒著一團團黑色的煙霧,這些煙霧升到空中,隨著向我們刮來的風,搖曳多姿地變化著形態。不時有一些披散著頭髮、袒露著雪白胸脯、嘴唇猩紅、睡眼惺忪的jì女從板房裡跑出來,或是端著盆、或是提著桶,到一口露天的井邊打水。井上有一架纏著繩索的轆轤,井口噴吐著微薄的熱氣。她們用軟弱無力的白手搖著笨重的轆轤,轆轤上的繩索發出吱吱扭扭的枯澀響聲。當那又粗又大的木桶露出井口時,她們伸出穿著木屐的腳輕輕一勾,便將水桶平穩地擱在了井台上。井台上結著一層厚厚的冰,冰凍成饅頭形狀或是辱頭形狀。那些端著水的女人來來回回地跑著。那些端著水跑來跑去的女人腳下的木屐清脆地響著,她們胸前凍得冰涼的辱房發散著硫磺的氣息。我的目光越過母親的肩頭,遙遠地注視著那些奇怪的女人,但見一片辱房飛舞繚亂,好像罌粟的花苞,蝴蝶的山谷。她們也吸引了我的姐姐們的目光。

  我聽到四姐悄悄地詢問母親什麼,母親沒有回答。

  我們站在一道又寬又厚的高牆前邊,它替我們遮住了西北風,使我們處在相對溫暖的環境裡。我們左右兩邊,瑟縮著一些與我們同樣面黃肌瘦、同樣瑟瑟發抖、同樣饑寒交迫的人。男人和女人。婦女和兒童。男人全都是蒼老的如同枯木朽株的老頭子,多半是瞎子,不是瞎子的也雙眼紅腫潰爛。在他們的身邊,站著或蹲著一個孩子,男孩或者是女孩。其實很難分辨出男孩女孩,大家都像從煙囪里鑽出來的,是煤的孩子。大家頸後都插著糙,多半是谷糙,挑著枯黃的葉子,讓人想到秋天,想到馬在暗夜裡咀嚼穀糙時的香氣和令馬和人都愉快的聲音。

  也有一些插著隨便從哪兒拔來的野糙,狗尾巴蒿,驢尾巴糙。婦女多半如母親一樣,身邊簇擁著一群孩子,但都不如母親身邊孩子多。女人身邊的孩子有全部插著糙的,有部分插著糙的。也多半是谷糙,葉子枯黃,散布著秋天的氣息和穀子的香氣。在插糙的孩子頭上,晃動著大馬大騾子大毛驢沉甸甸的大頭,銅鈴般的大眼,整齊結實的白牙,yín盪肥厚、生著扎人硬毛的嘴唇,白牙就在這些唇間時爍。也有一些不知隨便從哪兒拔來的野糙,狗尾巴糙,驢尾巴蒿。只有一個穿著一身白衣、頭上繫著白頭繩、面色蒼白、眼窩和嘴唇青紫的女人是例外,她身邊沒有孩子。她孤零零一個人站在牆根,手裡舉著而不是在脖頸上插著一棵枝葉完整的狗尾巴糙,儘管乾枯了但這仍然是棵體態優美、發育健全的狗尾糙。它的葉片保持著綠色,儘管是枯萎的綠但依然顯示著生機。那挑著多毛的穗子的脖頸是那麼柔韌而富有彈性。那多毛的穗子在陽光中顫抖著,金毛燦燦,宛若金狗的尾巴。我的目光長久地被這棵狗尾巴糙吸引著,我的心長久地沉浸在狗尾巴糙的淒涼優美的意境裡,竟然看到那狗尾巴糙枯乾的身體上,在那些葉片的夾fèng里,生著一些精巧而優美的小奶頭。

  白板房那邊一陣騷亂,女人尖利的叫罵聲像刀刃一樣割著空氣和陽光。兩個女人在井台邊撕扯。一個穿紅褲子,一個穿綠褲子。紅褲子女人在綠褲子女人臉上抓了一把。綠褲子女人對著紅褲子女人的胸膛捅了一拳。然後兩人都倒退幾步,對視了一分鐘。雖然看不見她們的眼神,但我基本上等於看到了她們的眼神。我莫名其妙地認為她們倆的眼神與我的大姐上官來弟和二姐上官招弟的眼神一樣。突然間她們像兩隻鬥雞一般踴躍地向對方衝去。她們的身體像在成熟的麥田裡奔跑的狗一樣起起伏伏。手臂揮舞、辱房橫飛,唾沫星子像一群群小甲蟲。紅褲子女人扯住了綠褲子女人的頭髮,綠褲子女人回手也扯住了紅褲子女人的頭髮。紅褲子女人順勢低頭在綠褲子女人左肩上咬了一口,綠褲子女人幾乎同時咬中了紅褲子女人的左肩。她們倆旗鼓相當,勢均力敵,在井台上轉來轉去。另外的那些女人,有倚在門邊抽著菸捲發呆的,有蹲在石頭上刷牙漱口吐白沫的,有拍著巴掌哈哈大笑的,有在鐵絲上晾曬長筒透明襪子的。在板房前邊一塊圓形大石頭上,站著一個身體筆挺、足蹬耀眼黑色馬靴的人,他提著一根藤條,左劈一下,嗖一聲風響;右劈一下,嗖一聲風響。他把藤條當做刀,演練著刀術。一群男人,幾個腆著肚子的矮子被十幾個沒有肚子的瘦高個子簇擁著,從西南方的一片旗幟里走出來,腆肚子人的笑聲跟嘎嘎雞的叫聲一樣:嘎、嘎、嘎、啦——嘎、嘎、嘎、啦——這個人的奇特笑聲經常在我耳朵里迴響,讓我回憶起井邊的情景。腆肚子男人及他們的隨從對著板房走來,嘎嘎雞的叫聲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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