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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領弟扯扯上官來弟,道:“姐姐,我們回家吧。”

  上官來弟搖搖頭,說:“不,我們下河摸蝦去,娘生完了弟弟,要喝我們的蝦湯。”

  她們互相攙扶著下了河堤,一字兒排開,面對著河水。水面上映出了上官家女兒們的清秀面容,她們都生著高挺的長鼻樑和潔白豐滿的大耳朵,這也是她們的母親上官魯氏最鮮明的特徵。上官來弟從懷裡掏出了一把桃木梳子,逐個地梳理著妹妹們的頭髮,麥秸屑兒和灰土紛紛落下。她們被梳理時都咧嘴皺眉亂叫喚。她最後梳理了自己的頭髮,編成一條粗壯的大辮子,甩到背後,辮梢齊著她翹起的屁股。她掖好木梳,挽起褲腿,露出了白皙的、線條流暢的小腿。然後她脫了那雙繡著紅花的藍緞子鞋。天足的妹妹們看著她的半殘廢的腳。她突然發了脾氣,吼道:“看什麼?看什麼?摸不到蝦子,老東西饒不了你們!”

  妹妹們迅速脫鞋挽褲,最小的上官求弟脫了個光屁股。她站在蒙著一層淤泥的河灘上,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和水底輕柔、溫順地擺動著的水糙。魚兒在糙間嬉戲。燕子緊貼著水面飛翔。她下了河,大聲說:“求弟在上邊撿蝦,別人都下來。”

  妹妹們嘻嘻哈哈下了河。

  她感到因為纏腳格外發達了的腳後跟直勁兒往淤泥中陷,滑膩的水糙葉子輕拂著她的腿,使她的心裡蕩漾起一種難以言傳的滋味。她彎下腰,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水糙的根部、沒淤平的腳窩,這都是蝦子喜歡棲身之地。一個小東西突然蹦跳在她的雙手中。她心中一陣狂喜。

  一隻透明的、彎曲的、指頭般長的河蝦捏在她手指間。蝦子生動極了,每一根須子都是美麗的。她把它扔到河灘上。上官求弟歡快地叫著撲上去撿蝦。

  “姐呀,我也摸到了一隻!”

  “姐呀,我摸到了!”

  “我摸到了!”

  兩歲的上官求弟承擔不了繁重的撿蝦任務。她跌倒了,坐在河灘上哭。幾隻蝦子彈跳有力,重歸河流,隨即無影無蹤。

  上官來弟上去,扶起小妹,把她拖到河邊,用手掌撩著水,洗她屁股上的淤泥。她每撩一下水,求弟的身子便往上聳一下,嘴裡發出一聲尖叫,尖叫聲里還夾雜著一些缺頭少尾的罵人髒話。來弟在求弟屁股上扇了一巴掌,便鬆開了她。

  求弟飛快地挪到堤半坡上,手抓著灌木枝條,像一個撒潑的老女人一樣,斜著眼,大聲罵著髒話,來弟忍不住笑了。

  妹妹們已經摸到河的上游去了。明光光的灘涂上幾十隻蝦子蹦跳著。一個妹妹喊她:“大姐,快撿呀!”她提著蝦簍,對求弟說:“小混蛋,回家再跟你算帳!”

  然後,便愉快地撿蝦。連續不斷的收穫使她忘掉了一切煩惱,一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裡學會的小曲脫口哼出:“娘啊娘,狠心腸,把我嫁給賣油郎……”

  來弟很快便追上了妹妹們。她們沿著河水的邊緣,並著肩膀,彎著腰,高高地撅著屁股,下巴幾乎觸著水面,雙臂分開,合攏,分開,合攏,搜索著前進。她們身後,河水變得渾濁,有一些鵝黃色的水糙葉子被絆斷,漂浮在水面上。每當她們直起腰時,便一定是摸到蝦子了。一會兒領弟,一會兒盼弟,一會兒想弟……

  五個妹妹幾乎是不間斷地把蝦子擲到河灘上。來弟跑來跑去撿蝦,求弟也尾隨上來。

  她們在不知不覺中,靠近了那座橫跨蚊龍河的拱形石橋。上官來弟招呼妹妹們:“上來吧,都上來,蝦簍滿了,該回家了。”

  妹妹們戀戀不捨地上了岸,站在河灘上。她們的手都泡得發了白,小腿上沾滿紫色的淤泥。大姐,今天河裡蝦子咋會這麼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給我們生出來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個啥樣?他們真的吃小孩嗎?大姐,啞巴家為什麼把雞殺了?大姐,奶奶為什麼老是罵我們?大姐,我夢到娘肚子裡有一條大泥鰍……妹妹們向來弟輪番提問,她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她的眼睛盯著石橋。石橋閃爍著青紫色的光輝。那輛三匹馬拉著的膠皮軲轆大車從村子裡馳出,停在橋頭上。

  小個子車夫攏住馬。馬煩躁不安地用前蹄敲擊著橋石,蹄鐵聲清脆,橋石上濺出火星。幾個男人都赤著膊,攔腰扎著寬闊的牛皮腰帶,腰帶的銅環扣像金子一樣耀眼。上官來弟認識他們。他們是福生堂護院的家丁。家丁們跳上車,先把車上的谷糙扔下來,接著把酒簍子搬下來。一共搬下十二簍酒。車夫攬著馬頭,讓轅馬後坐,使大車倒退,退到橋頭旁邊的空地上。這時,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馬庫,騎著一輛漆黑的自行車從村中躥出來。這是高密東北鄉開天闢地之後的第一輛自行車,德國製造,世界有名的麗人牌。爺爺上官福祿手賤,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車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柜黃眼珠子冒藍光。他身穿柞蠶絲綢長袍,白洋布褲子,腳脖子上扎著黑穗藍帶子,腳穿白底膠皮鞋。他的兩個肥大的褲腿膨脹著,好像裡邊充滿了氣體。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帶里。

  腰帶是白絲線織成,垂著一長一短兩穗流蘇。左肩右斜一條窄窄的棕色皮帶,皮帶連結著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一角火苗一樣的紅綢。德國麗人牌自行車鈴聲如爆豆,司馬庫風一樣馳來。他跳下車子,摘下翻檐糙帽扇著風,臉上的紅痣好像一塊赤炭。他大聲命令家丁:“快點兒,把谷糙堆在橋上,倒上酒,點火燒這些狗日的!”

  家丁們忙忙急急,抱谷糙到橋上。一會兒工夫,橋上谷糙堆了半人高。寄生在谷糙中的小白蛾子撲撲楞楞地飛出來,有的跌落在河水中,進了魚腹,有的進了燕子的口。

  “往糙上倒酒!”司馬庫大聲喊著。

  家丁們抬著酒簍,仄歪著身體上橋。他們拔開豬尿脬,把酒簍抬起來傾倒,清涼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氣醉了一條河。谷糙唰唰地響著。很多酒液在橋上流,流到橋石邊沿,匯集起來,急雨般落在河水中。橋下嘩啦啦一片水響。十二簍酒澆完,整座石橋像用酒洗了一遍。枯黃的谷糙變了顏色。橋的邊沿上,懸掛著一道酒的透明簾幕。一袋煙工夫,河裡便漂起一層白花花的醉魚。上官來弟的妹妹們要下河撈魚。上官來弟低聲喝斥她們:“別下,跟我回家!”

  橋上的奇景吸引著妹妹們,她們站著不動。其實橋上的奇景也吸引著上官來弟,她拖拉著妹妹們往回走,眼睛卻始終沒離開橋。

  司馬庫得意洋洋地在橋上站著,“啪啪”地拍著巴掌,雙眼放金光,滿臉都是笑容。他對著家丁們炫耀:“這條巧計,只有我才能想出來!媽的,只有我才能想得出來。小日本,快快來,讓你們嘗嘗我的厲害。”.家丁們隨聲應和著。一個家丁大聲問:“二爺,現在就點火嗎?”

  司馬庫道:“不,等他們來了再點。”

  家丁簇擁著司馬庫往橋頭走去。

  福生堂的馬車也回了村。

  橋上恢復了寧靜,只有酒液落水的聲音。

  上官來弟提著蝦簍,帶著妹妹們,分撥開河堤漫坡上生長著的茂盛灌木,住堤頂爬去。突然,她看到一張黑瘦的臉,掩映在灌木枝條間。她驚叫一聲,手中的蝦簍落在彈性豐富的枝條上,跳動著,滾到河水邊。蝦子流出簍,一片亮點在灘涂上跳躍。上官領弟去追趕蝦簍,幾個妹妹去捕捉蝦子。她膽怯地往河邊倒退,眼睛不敢離開那張黑臉。黑臉上綻開一朵抱歉的笑容,兩排亮晶晶的牙齒,閃爍著珠貝般的光芒。她聽到那人低聲說:“大妹子,別害伯,我們是游擊隊。別出聲,快點兒離開這兒。”

  這時,她才看清楚,河堤灌木叢中,蹲著幾十個穿綠衣的人。他們都板著臉,瞪著眼,有的摟著長槍,有的捧著炸彈,有的拄著紅鏽斑斑的大刀。面前這個面帶笑容、黑臉白牙的男人,右手握著一隻藍色的小槍,左手托著一個噼噼作響的亮晶晶的東西。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塊用來度量時間的懷表。而這個黑臉男人,最終鑽進了她的被窩。

  醉醺醺的樊三不滿地嘟噥著走進上官家大門。

  “日本人就要來了,你家的驢,真會挑時辰!怎麼說呢,你家的驢,是我的種馬日的,解鈴還得系鈴人。上官壽喜,你的面子不小哇,屁,你有什麼面子?我全看著你娘的面子。你娘跟我……哈哈……她給我打過切馬蹄的鏟子……”

  上官壽喜一臉汗水,跟在滿嘴胡言亂語的樊三身後。

  “樊三!”上官呂氏吼一聲,“你個雜種,尊神難請啊!”

  樊三抖擻精神說:“樊三到!”

  看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產驢,他的酒意便去了一半。“啊呀,都成這模樣了!為什麼早不叫我?”他扔下肩上的牛皮兜子,彎下腰去,摸摸驢耳朵,拍拍驢肚皮,又轉到驢後,拽拽那條從產道里伸出來的騾腿。他直起腰,沮喪地搖著頭,說:“晚了,完了。去年你兒子牽驢來配種時,我就對他說,你家這頭螞蚱驢,最好用驢配,他不聽我勸,非要用馬配。我那匹大種馬,十足純種東洋馬,一個馬蹄,大過你家驢頭。我家的種馬一跨上去。你家的驢就癱了,簡直是大公雞踩麻雀。也就是我的種馬,調教得好,閉著眼日你家的螞蚱驢,要是換了別人家的馬,哼,怎麼著?難產了吧?生騾子的驢不是你家這驢,你家的驢只能生驢,生螞蚱驢……”

  “樊三!”上官呂氏打斷他的話,惱怒地說,“你還有完沒有?”

  “完了,說完了。”他抓起牛皮兜子,掄上肩頭,恢復醉態,歪歪斜斜,欲往外走。

  上官呂氏扯住他的胳膊,說:“老三,就這樣走了?”

  樊三冷笑道:“老嫂子,沒聽到福生堂大掌柜的吆喝?村里人都快跑光了,驢要緊還是我要緊?”

  上官呂氏道:“老三,怕我虧了你是不是?兩壺好酒一個肥豬頭,虧不了你,這個家,我做主。”

  樊三看看上官父子,笑道:“這我知道,你是鐵匠家掌鉗的,光著脊樑掄大錘的老娘們,全中國就你一個,那勁頭兒……”他怪模怪樣地笑起來。

  上官呂氏拍他一掌,道:“放你娘的臊,三,別走,怎麼說也是兩條性命,種馬是你的兒,這驢就是你的兒媳婦,肚裡的小騾,就是你孫子。拿出你的真本事來,活了,謝你,賞你;死了,不怨你,怨我福薄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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